傅瑜的脊背還是僵硬的。

開口說話時,聲音有些沙啞:“那我……”

他頓了頓,喉結輕滾了一下,像是被某種不真實的做夢感撞暈了,踟躕了十秒鐘,才續出後半句話來:“那我抱了?”

阮洛耳尖燙燙地:“嗯!”

傅瑜眸色暗沉的不像話,他低頭揣摩阮洛臉上神色,手臂終於抬了起來,在觸碰到阮洛肩背的一剎那,他昏昏昧昧地又確認了一遍:“阮洛,我要抱你了。”

說完,他攬住阮洛瘦削單薄的身體,輕輕地、慢慢地,把人往自己懷裡帶。

——那是一個保護性極強的姿勢。像是天塌了都能把他圈在懷裡完整地護住。

這種擁抱,和以往抱著失去意識的阮洛完全不同。

傅瑜甚至聞到了阮洛藏在阻隔貼下的白茶香。比任何他曾觸碰到的時候更溫暖、更鮮活。

向來自制力極佳的頂級Alpha傅瑜,在這鮮活的白茶香味裡,竟有些許迷失。

傅瑜感覺到懷裡的身子開始細微地發顫,就把手臂放鬆了些。

哪知道阮洛竟然主動往他懷裡靠得更緊。

阮洛的臉貼在傅瑜的臂彎裡,小聲地、悶悶地道:“別推開我。”

傅瑜堪比精密計算機器的大腦,在這短短四個字裡竟讓遭逢生平的第一次宕機。

他鬼使神差地把阮洛擁得更緊,這悶悶的聲音像是在他心尖上乍破的銀瓶,扎的他心口細細密密發疼,他忙不迭地小聲輕哄:“……不推,抱著呢。”

阮洛的臉在傅瑜懷裡輕輕蹭了蹭,一隻手攀到傅瑜身後拽著他背後的浴袍,一隻手還摟著懷裡的小貓。

傅瑜忽覺此時此刻,這貓十分扎他的眼。他不動聲色地垂眸看著阮洛,見阮洛的臉仍埋在自己的懷裡,就偷偷伸出手指,把貓往外推了推。

那小貓還是個奶貓,阮洛抱著他只用了一隻手,這麼被傅瑜一戳,直接掙扎著滑了下去。

在地上幽怨地看著傅瑜,想要朝他齜牙咧嘴又不敢,氣得小小的飛機耳都出來了。

傅瑜毫無同情心,又以大欺小,用腳尖在貓屁股上輕輕踢了踢,把貓踢成一個小貓團,滾到了一米開外。

小奶貓委屈的皺皺巴巴的,連對著傅瑜喵嗚一聲都不敢,只能用祈求的眼神看著阮洛的背影。

阮洛還以為貓咪是自己下去的。

他手裡空了,手指踟躕了下,也輕輕地揪住了傅瑜的浴袍。

這個動作簡直是在助長傅瑜的囂張氣焰,傅瑜無意識地用手輕拍阮洛的脊背,聲音沙啞得不像話:“……好乖。”

阮洛就這麼在傅瑜懷裡陷了好一會兒,不再動,也不再說話。

唯一不一樣的,是阮洛的狀態。

起初十分緊繃、且抖的厲害。

就這麼抱了小半個鐘頭,這種顫抖竟然逐漸平復了許多。

傅瑜一直提著的心,隨著他的狀態,逐漸放了下。

他以為阮洛睡著了,就把他打橫抱了起來,準備把他送去床上睡覺。

抱起來才發現阮洛沒睡。

阮洛垂著睫毛,順勢往他懷裡靠了靠:“你要抱我去睡覺麼。”

傅瑜低頭看他:“明天你醒來,還會看到我。”

阮洛靠在傅瑜懷裡,餘光看到一個小糰子搖搖晃晃地跟上了。

就跟傅瑜說:“小貓追來了。”

“不理它,它也該睡了。”

“那如果它追到我的房裡,可以和我睡嗎?”

“可以。”

不再需要依靠誘捕器,就能把人抱到懷裡,傅瑜也就無所謂掌控貓的去向了,因此十分大方的答應。

阮洛用手指玩著傅瑜浴袍敞開的領口:“傅瑜,我們可以給小貓起個名字嗎?”

“起,現在就給它起。”

“可是我不太會起名字。叫小乖好不好聽?”

“好聽。但我們已經有一個小乖了。”

阮洛仰起臉問:“已經有一個了?”

傅瑜一臉正色:“對。”就是你。

阮洛是個分寸感很強,很有禮貌的人,總覺得哪裡有點怪怪的,但是沒有追問。

只是道:“那你給它起個名字吧。你好像很有文化。”

傅瑜輕聲失笑,他道:“好,我來起。”

傅瑜抱著阮洛,在長廊上走的很慢。連小幼貓搖搖晃晃走幾步,都要回頭等等他。

傅瑜就這麼龜行了會兒,道:“叫忘忘吧。”

“像小狗。小狗才會汪汪叫。”阮洛笑了。

阮洛一笑,傅瑜也笑了:“小貓說它也想學會汪汪叫,因為這麼叫著,好像能忘記所有不開心的事。”

“真的?”

“真的。它從前是流浪貓,一定有過很多不開心的事。但以後這裡是它的家了,永遠的家。所以我希望,我希望它能和一切黑暗的過往告別。”

“那就叫忘忘吧!好聽的!”

“好。”

傅瑜把阮洛放上床。

拿了碘酒和藥膏,給阮洛手心上的新傷消毒、上藥。完了之後又問了阮洛一句:“然後呢?然後呢阮洛。”

阮洛有些緊張,因為傅瑜發現了他的手,這讓他有些無措。

但好在傅瑜沒有問他,只是默默地給他塗好了藥。阮洛壓力漸消,心底還有些暖,他仰著臉看傅瑜:“然後?”

傅瑜伸手給阮洛寄鬆開的睡衣釦子,聲音溫沉:“嗯,然後。”

阮洛忽然福至心靈,輕聲道:“然後它會和我們重新開始。”

傅瑜給阮洛繫好了釦子,又看著阮洛進被窩,給阮洛掖好被子。

末了,傅瑜才直起身子,垂眸和阮洛對視:“沒錯。然後我們會重新開始。”

傅瑜給阮洛留了盞小燈,臨關門前杵在阮洛門框邊:“阮洛。”

“嗯。”

“我想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傅瑜道:“不論以後時光如何變遷。我求你記住今夜,記住我抱你走過的這條廊道,記住跟過來的這隻貓,記住我們給它起的名字。如果可以的話……也記住此時此刻,將要和你說晚安的我。”

“我答應你,我會記住。”

“乖。”

第一次,傅瑜沒有叫阮洛全名。他掩上門的時候輕聲道:“洛洛。晚安。”

*

傅瑜關上門後,撥出了口氣。

他整個人像是被丟進火鍋燙了一遍,渾身血液滾燙的堪比岩漿了。

他走進浴室,打算洗今夜的第二遍澡。

只是這遍,得換成冷水才行。

可是站在浴室,嗅了嗅周身染上的白茶香,他又不想洗了。

反正這個覺是沒法睡了。

傅瑜在臥室的冰箱裡找出一罐冰啤酒,一口悶了,酷熱才消解了毛髮般的一毫。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黑框格拉夫,還有四個小時天就會亮。

他索性不睡了,直接換了身西裝革履。

換了衣服後,身上的白茶香味消散了些,但好在仍然餘韻繞著他尚未散去。

傅瑜這才到書房去見紀管家。聽紀管家詳細描述阮洛在花園裡是如何忽然開始發作異樣的。

紀管家跟他彙報的時候,他就輕手輕腳下了樓,走進了花園裡,站在了阮洛最後失神發呆的地方。

紀管家指著那片刺葉玉蘭花圃:“就是這兒,阮先生先是失神,之後像是要暈倒。我快追過來的時候他扶著刺葉蘭花的樹枝站穩了,但看他的反應,應當是剌到了手。之後您就到了。”

傅瑜甚至沒有去逡巡,視線直接鎖定在盤著籬笆的細長鏈子上。

他臉色十分難看。

真是百密一疏。

傅瑜聲音冷的像冰:“全拆了。明天我會帶阮洛去公司。在公司外的樓盤裡住幾天。給你三天時間,安排人拔除所有刺葉蘭花。花園裡不允許出現鐵鏈。”

頓了頓,他道:“還有門廳外的芭蕉林,全部拔除。改種玫瑰。”

傅瑜帶著紀管家一條路一條路地走:“這,還有這。拔了。種玫瑰。”

紀管家在身後一一謹記:“是!都要什麼顏色的玫瑰?”

傅瑜道:“你能買到的所有顏色。不論你安排整棵移植也好,技術嫁接也好。三天之後,我走過的地方,玫瑰必須在此盛開。”

紀管家擦了擦汗:“好。”

就在紀管家謹慎高度緊繃的時候,傅瑜忽然轉過身,對著他震了震外衣,再把外衣給一板一眼地抻平扣好。

紀管家以為傅瑜是在向他展示什麼新款絕版高定,就誇讚道:“您這身衣服,比昨天的款式還好。”

傅瑜唇角勾了勾,淡聲道:“是麼,你也聞到我身上的白茶香了?”

紀管家朝著空氣深深嗅了嗅:“的確是有一股白茶香,淡淡的。”

傅瑜右手插進外衣口袋,邁開大長腿轉身:“嘖,你也知道這是阮洛的資訊素?的確十分好聞。那孩子開始黏我了。這是秘密,你不要往外說。”

紀管家看著傅瑜遠去的背影,一言難盡地抱住了頭,像是腦髓被老闆猝不及防地吸光了。

以前他還會覺得他老闆是鬼上身了,可現在,他都不會這麼想了。要是哪天不上身,他反而不習慣了。

傅瑜一個人睡不著,簡直全別墅遭殃。

紀管家被迫大半夜加班就算了,連司機都被他連夜Call了過來。

“去N.X酒吧。”

司機以為老闆有什麼急事,連夜直奔酒吧,又把車輪開得火花飛濺。

到了酒吧門外,傅瑜對司機道:“路邊靠五分鐘,我就來。”

司機正襟危坐,重重點頭,目送傅瑜進了酒吧。

酒吧裡,888包廂。

季辰西正和宋祈,以及三個紈絝子弟、十個王子公主們喝酒吹水玩遊戲。

包廂門忽然被酒店經理刷開,所有人一臉懵逼地望了出去。

在看見來者是傅瑜之後,三個紈絝子弟頓時拘謹地beta王子公主們懷裡起來,站得筆直,一嘴一個傅總好。

傅瑜和他們不熟,只朝他們略一點頭。

便向著季辰西和宋祈的座位去了。

季辰西喝多了有些上頭,此時臉有些紅,一臉震驚地起身要拍傅瑜:“我靠,是我出現幻覺了?你怎麼又來了。”

宋祈也推了推眼鏡,有些迷惘。

卻見傅瑜皺眉避開季辰西的手:“別碰。”

季辰西錯愕地瞪著眼睛:“唷,還換衣服了……”

傅瑜和他保持距離,雙腿交疊,肅然道:“你怎麼知道阮洛抓我衣服了。”

季辰西:“?”

宋祈:“?”

三紈絝子弟:“?!”

季辰西敲著自己的腦殼:“什麼東西?”

宋祈推了推金絲邊眼睛,求知慾旺盛。

傅瑜淡笑了一下:“你們怎麼知道阮洛主動抱我了?”

宋祈:“……”

季辰西:“傅瑜。你大半夜不睡覺又不和我們喝酒,過來就是為了和我們吹牛逼?你他媽是睡不著嗎?睡不著讓宋祈給你兩瓶安眠藥吃去吧你!”

傅瑜看向季辰西,眼底是悲憫之色:“你被omega抱過麼?”

季辰西:“……”

宋祈:“……”

傅瑜沉聲低笑:“真可憐。一個沒被omega主動抱過的alpha,當然不會知道我為什麼睡不著覺。”

季辰西忍無可忍:“睡不著就他媽跟我們喝兩杯。”

傅瑜起身,講究地拂了拂衣袖,像是要驅趕酒吧裡的氣味似地:“抱歉。我得走了,家裡小孩離不了人。”

宋祈:“……”

季辰西:“我*你*****”

傅瑜關上門,把嘈雜聲音和幾個可憐的沒被omega主動抱過的alpha隔絕在身後,邁開大長腿離開了大門。

門關嚴了,三個知名的大嘴紈絝就開始八卦:“傅總的omega是誰,傅總的omega是誰!我靠啊,是外遇麼?總該不會是傅家那個天天被家暴的可憐蟲吧!那個可憐蟲不是不受寵麼?傅總在外邊有了情人?是誰是誰,娛樂圈的還是搞藝術的?”

季辰西給了說話人一個大耳刮子:“這話給傅瑜聽去,你得掉層皮。記好了,世界上沒有什麼被傅瑜家暴的可憐蟲,只有一個給傅瑜點好臉色,傅瑜就激動得覺都睡不著的傅家寶貝。你得記住他姓阮。哪天見了,恭恭敬敬叫他一聲‘阮先生’,別觸傅瑜的逆鱗,不然我都救不了你。”

三大嘴看向宋祈,沒想到向來不愛開玩笑的宋祈,竟然也正色點頭。

三人心裡震驚極了。

“阮先生”的人他們還沒見過,名頭已經震得他們心膽俱顫。

傅瑜坐回邁巴赫的時候,對司機道:“溫度有些高了。”

司機趕緊調低氣溫。

就聽傅瑜道:“把我身上的白茶味都揮散得有些濃了。你聞到了麼。”

司機發誓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都聞不到。實在不敢拂了傅瑜的興致,顧左右而言他:“您的資訊素不是龍舌蘭味兒麼,您近來對香水有些雅興?”

傅瑜淡笑一聲:“不玩香水。家裡小孩資訊素是白茶味的。”

司機連忙點頭,試探著問:“是阮先生麼?”

“嗯。”

司機連忙不遺餘力地奉上自己對阮洛的誇誇。

與此同時,把阮洛在他心裡的地位又往上使勁拔了拔。他還打算等明天一早,就給幾個相好的同事提點提點,注意一下老闆身邊的“阮先生”,那可是老闆近來的心尖寵,惹不得!

*

“阮先生”一夜之間甚囂塵上,成了眾人嘴裡最惹不得的傳奇人物。

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此刻,這位“阮先生”正躺在自己小臥室軟綿綿的被窩裡做夢。

夢境是昏暗陰冷的。

冷得他真身明明是在溫暖的棉被裡,卻絲毫不覺溫暖,甚至覺得包裹他的棉被竟成了纏繞他的牢籠。

一種壓抑的、難過的、絕望的情緒,像是一場在夢裡過境的瘟疫,吞噬了他的觸覺、聽覺……吞噬了他潛意識剛剛建立起的安全感。

他在夢裡像是一葉孤身陷入大海,被風浪割裂的小舟。

有冰冷的手指攥著他的脖頸,叫著他的名字,朝他低聲發出死亡的引誘:“阮洛,你這個沒人要的東西,你到我身邊來,是贖罪的。你的出生,就是原罪。”

有尖銳的針尖刺入他的腺/體:“下賤的蕩/婦,你也配祈求我的憐憫?平時那副冷冷清清,恨不得和我同歸於盡的樣子哪去了,不是我碰你一根頭髮你都敢咬我麼?現在怎麼不咬了……嘖,眼淚流給誰看呢……下賤的小東西,怎麼渾身都是水,你在期待什麼?……蕩/夫的腺/體不配得到安撫,只配在藥物裡苟延殘喘。”

阮洛在夢境裡淚溼了枕頭,他不住地低/喘,雙手在空中虛抓。

過了會兒,像是又夢到了什麼和藹的老人。

阮洛看不清他的臉,只記得在夢裡見到老人的時候,眼淚忍不住下來了。

其實很短的時間,但他夢了很多。

他又夢到了睡覺前看見過的刺葉蘭花圃,夢到了細長細長的鏈子。

在夢裡,那鏈子變成了鎖鏈,盤滿了倒刺,緊緊地纏繞著他。

阮洛從夢裡驚醒,縮在床頭把自己抱成一團。

可他明明已經醒了,那些恐怖的話語卻仍然在耳畔陰魂不散。

像是——

有一個影子就依附在他的身邊,無時無刻對著他耳語。

阮洛驚惶地朝著身邊揮舞雙手,嘴裡喃喃著:“滾,滾開……”

把在地毯上睡著的貓都驚醒了。

可是阮洛此時已經被聲音逼得快要崩潰。

內心裡一個虛弱的聲音穿過嘈雜的詛咒,傳進他冰冷的魂魄裡:“離開這個世界,解脫吧。阮洛,我們解脫吧……”

阮洛眼角垂落一行淚水,感著那個聲音喃喃地道:“……解脫吧。”

他像是一個提線木偶,跌跌撞撞地拉開了門,朝廊道外走去。

阮洛的意識很昏沉,像是被碾壓在黑沉沉的沼澤地裡,並不清明地朝他發出一些混混沌沌的指示。

他行屍走肉般地到廊道盡頭的落地窗前,試圖往下跳,卻推不動。

跌跌撞撞轉身,朝著廊道盡頭的反方向走去。

反向盡頭,就是旋轉樓梯。

往下走,只要走到一層,就能遇到值夜班的家丁了。

但是阮洛沒有往下走。

他摸進了旋轉樓梯側邊的一扇小門。小門裡還有一座窄邊樓梯。

樓梯通往別墅的第四層——墅頂閣樓。

墅頂閣樓只是一個裝飾用的小間,平時鮮少有人踏足,用來充當雜物房。小間有兩扇門,一扇通著三樓的樓梯,一扇通著四樓頂層的露天陽臺。

這座閣樓,傅瑜是從來不涉足的。

在阮洛入住別墅後,傅瑜還吩咐過管家,讓人把這扇小門上了暗鎖。

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在阮洛抬手去推那扇門的時候,門竟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阮洛跌撞的身影,踏過空寂昏暗的樓道,走進了墅頂別墅。

無人知曉。

只有一隻不會說話的小奶貓,搖搖晃晃地尾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