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驚蟄。

許是為了應驚蟄這個景,天剛亮的時候便從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不一會兒下了些小雨,周遭的空氣溼潤又寒冷,讓人的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

“爺,把毯子蓋上吧,又下雨了。”一身著黑色衣袍的內侍,給轎輦上的男子蓋上毯子。

轎輦上的男子身著深青色衣袍,面色蒼白,幾乎沒有什麼血色,一身病痛羸弱之態,卻將他襯得宛如冬日裡的月,冰山之巔的雪,不沾染一絲煙火氣。

雖是體弱,但男子卻坐得端正,皺眉看著前方從國公府中排隊出來的人,輕聲問道:“都在這兒了?”

身旁的侍衛方厚聞言忙道:“回殿下,傅家女眷六十七人,全在此處了。”

魯國公傅仲華參與趙王司徒禮謀反,家中男子凡十四歲以上者斬,十四歲以下者流放西海。

至於女子?

沒入賤籍,悉數收為官妓。

太子司徒策主辦此案。

司徒策抬眼望去,這一家子女眷個個都面色如灰,毫無生氣。見此,他眉頭皺得更深,閉著眼揮了揮手。

方厚見此,上前一步命令道:“全部帶走!”

傅家女眷聞言,剋制地哭了起來,她們知道,迎接她們的,是比死還要痛苦的煉獄。

官差們一臉兇狠,押她們上車。

司徒策暗自嘆了口氣,不太願意看見這樣的場景,沉聲道:“回宮。”

“起駕……”

“啊——”

內侍話音未落,人群中頓時引起一陣騷亂,司徒策抬眼望去時,只見兩名禁軍擒住了一個姑娘。

“去看看。”司徒策看著前方皺眉道。

方厚聞言,忙上前檢視,不一會兒便過來回道:“那姑娘想抽刀自殺,被攔住了。”

聞言,司徒策有些驚訝,再次抬眼望向那個一襲緋色衣裙的姑娘,見她眼睛死死地盯著禁軍手中的刀,還在試圖掙扎。

他眼瞼微合,眼中有些不解,“帶過來我看看。”

方厚招手,那姑娘便被押了過來,被迫跪在司徒策身前。

“抬起頭來。”司徒策語氣平靜道。

姑娘聞言,微微抬起頭,不敢與他對視,司徒策卻也將她的面相看了個大概。只見她十六七歲的模樣,面上雖稚氣未脫,倒也生得清秀好看,頗有一種“清水出芙蓉”之感。

這麼個弱女子,剛才怎麼敢抽刀自殺呢?

“叫什麼?”

“傅清初。”

“傅仲華是你何人?”

“祖父。”

“剛才為何尋死?”

“士可殺不可辱。”

這話從一個小姑娘嘴裡說出來,司徒策深感意外,不由得笑了起來,“可你是女子。”

傅清初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昔日木蘭梨花亦是女子,卻也能行丈夫之志。”

昔日花木蘭替父從軍,樊梨花為大唐開疆拓土。

聞言,司徒策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垂眸看著傅清初,眼神卻慢慢變得冰冷起來,“木蘭為國為父,梨花為君為夫,二人忠孝兩全忠義兩全,爾乃逆臣之女,豈可比擬木蘭梨花?”

司徒策雖一身羸弱之態,但常年身居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平日裡便是不怒自威,此刻動了氣,更是壓迫感十足。眾人屏息斂聲,周遭像是死了一般。

傅清初因害怕止不住地發抖,不知如何回答。

司徒策見此,冷笑了一聲:“狂妄無知!”

傅清初忙稽首大拜,深吸一口氣,語氣顫抖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清初也恨不能生為男兒,衛國戍邊,也好過淪為下賤,供他人褻玩羞辱!”

聞言,司徒策頗有些意外,嘴角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笑意,“帶下去,好生看管。”語罷,便不再看她。

內侍忙喊道:“起駕回宮!”

傅清初再次稽首大拜,待司徒策的儀仗走遠後,提著的那口氣才敢放下,頓時也如洩了氣的皮囊,癱軟在地。

禁軍將她從地上架起來送進囚車,母親陳氏一把抱住她,哭得淚如雨下。

傅清初一臉死寂地靠在囚車上,看著司徒策的儀仗遠去,眼淚無意識地流了下來,絕望如同潮水,一浪一浪地向她湧來,她逐漸地呼吸不上來。

她張開嘴急促地呼吸著,像極了被丟在岸上的魚,看著司徒策的儀仗消失在拐角時,她心中大慟,慘烈地哀嚎了一聲,登時暈了過去。

……

傅清初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舌根發苦,嘴裡滿是殘留的藥味,她忍不住趴在床邊乾嘔。

屋外的人聽見動靜,忙推門進來,“姑娘醒了?”

傅清初抬眼,就見一淺綠色衣衫的姑娘進來,十五六歲的模樣,與她年紀相仿。

綠衣姑娘將傅清初扶起來,問道:“姑娘可還有何處不舒服?”

她搖搖頭,忍住胃中的不適,啞著嗓子問道:“這是何處?”

“木生別苑。”綠衣姑娘道。

聞言,傅清初微微皺眉,倒沒聽說京中有這麼個地方。

“我睡了多久?”

“姑娘發了一天一夜的燒,差點連藥都灌不進去。”綠衣姑娘嘆了一聲,慶幸道,“幸得仙人保佑,您可算是醒了。”

“想來是你照顧我了?”傅清初握著她的手,由衷感激道,“承你照顧了。”

“姑娘客氣了,您喚我綠蔓即可,有什麼事您吩咐。”

傅清初點點頭,“你知道我家人被分在何處嗎?”

“您被送進來的時候,就只有您一人,不如您去問問李爺?”綠蔓搖頭道。

聞言,傅清初的眉頭皺得更深。傅家如今已全淪為階下囚,且都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還需如此忌憚嗎?思及於此,她心中焦慮更甚,一把抓住綠蔓的手,“能帶我去見李爺嗎?”

綠蔓被她焦急的神情嚇到,想抽出手又抽不出來,忙寬慰道:“也不急在這一時,待婢子給您洗漱,再給您通傳一聲?”

聞言,傅清初的神色才稍有放鬆,鬆開綠蔓的手說了一聲抱歉。

綠蔓一邊揉著手,笑著說沒事,“我伺候您洗漱。”說著,伸手扶傅清初起床。

綠蔓的手巧得很,一會兒便給傅清初梳了個簡單的十字髻,佩戴上珠花首飾,又好像是那個傅家三小姐了。

“姑娘生得真好看,比別的姑娘都好看。”她由衷讚美道。

明明是該高興的話,傅清初聽來卻苦澀無比,從未想過要與娼妓比美。

她淡淡一笑,沒有搭話。

梳洗罷,門外響起了敲門聲,繼而聽到門外一男子道:“綠蔓姑娘,李爺讓小的來問話,清初姑娘醒了嗎?藥已經熬好了,要送來嗎?”

“醒了,藥讓人端進來,還勞煩你給李爺說一聲,就說姑娘有事請教,還請他騰出個時間。”清歌對外道。

門外人聽了這話,說了聲知道了便離去了。

……

且說那小廝去了不久後,便端來了藥,回話說李爺現在就有時間,姑娘若是方便,喝了藥便可以過去。

聞言,傅清初忙一口喝了藥,跟著小廝過去。

一路上,傅清初悄悄打量這個別苑的佈局,前庭後院屋舍儼然,涼臺燠館,風亭月榭,高高下下,逶邐相屬。約莫穿了七八條迴廊,傅清初才走進一個院子,誰知院中又是一番天地。

只見入門來便一棚湘妃竹,竹子之後是一片湖水,此時夕陽西下,湖水中波光粼粼,甚是耀眼。

“這地方,過於風雅了。”傅清初心想。

小廝引著她們走進迴廊,到一水榭處,一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見她們來了,忙向身前坐著釣魚的男子躬身說了什麼,接著便出來笑著對傅清初道:“姑娘裡邊請。”

傅清初看了男子一眼,微微點頭謝過,輕提裙襬往裡走,可越往裡走她的心就跳得越快,直覺告訴她,這李爺絕不是一般人。

“來了?”

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釣魚男子淡淡地問道。

可光是這一聲,傅清初就頓時嚇得腿軟。雖然她還沒見到這人的模樣,可他語氣裡化不開的嚴寒她卻記得清。

她慌忙下跪,“見過太子殿下,給殿下請安。”

聞言,司徒策笑了一聲,“起來吧。”

“謝殿下。”

她站起身來,垂手而立,連呼吸都不敢太快。

“都讀過些什麼書?”司徒策漫不經心地問道。

“《女則》《女誡》……”

“撒謊!”司徒策冷聲道。

傅清初嚇得腿軟跪下,語氣顫抖得不行,“清初不敢!”

“我再問一遍,讀過什麼書?”這次的語氣比之前更冷了些。

傅清初深吸一口氣,斟酌道:“四書五經已粗略讀過,最近在看《漢書》。”

聞言,司徒策沉默了一會兒方才和聲問道:“你如何看待巫蠱之禍?”

“太子何辜!”傅清初不假思索道。

太子劉據,漢武帝劉徹與皇后衛子夫之子,因與奸臣江充有嫌隙而被江充以巫蠱之術陷害,他矯詔誅殺江充準備奪位,後遭武帝鎮壓兵敗,自殺而終,史稱“巫蠱之禍”。

小人陷害,絕望自殺,劉據確實很無辜。

“僅僅如此?”司徒策冷聲問道,“傅清初,你一家女眷幼小的命運都在你一念之間,想好了再回我。”

聞言,傅清初心頭陡震,萬萬沒想到這麼個誰都知道事,會關乎她家一家老小的命運,她頓時遍體生寒,冷汗如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