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洛一雙眼睛水汪汪帶著忐忑不安和祈求看過來,賈敏都覺得心跳快了一拍。

她下意識看林如海。

林如海正回身抱黛玉,和女兒說悄悄話。

她再回看江洛,發現江洛只看著她,連一點眼神都沒分給別人。

一屋子姬妾都看著呢,賈敏想了想,招手令江洛上前來:“你說吧。”

魏丹煙自覺帶丫頭們退開幾步,也很好奇江姨娘是要和太太說什麼。

太太讓江姨娘作詩,這麼露臉又有賞錢拿的好事,還給了一整日時間準備,江姨娘難道還不願意嗎?

多做幾首好的,老爺太太一高興,興許還多賞不少呢!

也就是她沒這份詩才——

江洛猶豫了一下,貼近賈敏耳邊。

賈敏只覺得一股又暖又輕的氣帶著清香吹過,江洛用極小的氣音說:“不是我不領太太的恩,只是,實是自我……之後,總覺得心裡混混沌沌的,竟是一句詩都再寫不出了……”

現在原身的字和繡工她都足夠以假亂真,這一年多她的言行也沒有引起過任何懷疑,依舊算寡言簡出,也只和張夏萍往來較為密切,其實張夏萍也只三五日來一次。

可以說,她沒有露出過任何破綻。

她倒是還記得許多這時代尚未出現的明清詩詞,只是做文抄公終究有風險。連韻腳、平仄、對仗……她還都不太明白,等到命題作文她偏偏沒有對應的答案怎麼辦?

她抄了旁人作品,後世真有原作者出生,那不就是她搶了別人的才氣嗎?

萬一原作者創作出同樣的詩句,被打成抄襲怎麼辦?

與其擔驚受怕抄別人的詩,不如直接坦言自己不會寫了。

她畢竟重病過,這個理由說得過去。

果然,賈敏猛然扭頭,震驚看了她好一會兒,卻沒叫人把她捆起來找道士。

黛玉開始頻頻往她們這邊看,姬妾丫鬟們的視線也都時不時投過來一眼。

江洛又等了一會,賈敏竟然落淚了?!

“太太!”江洛震驚!

這下,林如海也坐不住了,忙遞帕子問:“敏兒?”

“啊——”賈敏回神,接過手帕擦淚,便先不理林如海了,雙手緊緊抓住江洛,“好孩子,你——”

江洛可沒想到賈敏的反應會這麼大!

她任由賈敏握著,忙說:“太太,可當不起!”

姬妾丫鬟們再把規矩記在心裡,此時也不由得有些躁動。

賈敏也覺出稱呼不妥了,忙把心緒掩住,笑道:“既是這樣,不做便不做。”

江洛忙道:“多謝太太。”

賈敏點點頭,嘆了一聲。

一屋子人看她們,兩人卻沒再多說。

鬆開江洛,賈敏笑道:“好了,你們且去樂,等晚上一起吃酒守歲,都去吧。”

她對魏丹煙說:“你也去,都忙一整年了,今日快別在我這服侍了。”

魏丹煙便領眾姬妾再次恭祝老爺太太萬福金安,退出正房。

江洛跟在魏丹煙後面出來,見她站在廊下不動了等人,便只好也停下,等後面的人。

去年過年,她還一個人縮在芙蓉院養病,沒參與林家的新年。

前幾天她特地叫甘梨細細說了林家過年的規矩,還又問了一遍張夏萍查漏補缺,知道在除夕夜宴前,林家姬妾們一起聚會是慣例了。

人出來齊了,魏丹煙笑問:“大好的日子,咱們也該聚一聚。往年都是去我那,今年不如換個地方?”

江洛聽懂了她沒說明白的話。

魏丹煙和柳雙燕一起住碧荷院,而柳雙燕還在禁足中,連過年都沒被放出來。

她們五六個人在魏丹煙屋子裡說說笑笑,讓柳雙燕幹聽著……

反正不管柳雙燕會不會鬧,都不太合適。

碧荷院去不了了,還有什麼選項?

江洛飛速思考著。

在這的所有人裡,只有她和魏丹煙每人擁有三間以上住房,可以容得下五個人吃喝玩樂。碧荷院不能去,芙蓉院卻是空著的。但她並不想貢獻出自己的屋子做聚會場所。

這裡基本沒有隱私觀念,臥房都不算太私密的場所,白天不管人在做什麼,哪怕是睡午覺,屋子大門都要開著,才是說明人沒在裡面偷雞摸狗,等快睡覺了才能正當關大門。[注]

大家串門說話,地方不夠,順腿往別人床上一坐也再正常不過了。

東側間的榻只夠兩個人躺下。那魏丹煙她們真來芙蓉院,累了想歇一會,她還能不讓她們睡她的床?

她做主人的不自在,想必客人也不會盡興。

江洛提議:“昨兒還聽小丫頭說花園裡梅花開得正好。咱們年後就搬走了,不如就趁今天去賞梅花吧?”

說完,她看見盛霜菊好像是放鬆了,但好像還有點彆扭。

看來別人也未必想去她屋裡嘛。

魏丹煙笑道:“這個主意好。正好太太說預備年裡來人,園子還沒收拾,凌寒閣那裡各色東西齊全,也好賞梅花,咱們先受用去!”

一行五人,先還是魏丹煙和江洛並排走。

走了七八十米,魏丹煙回頭要和許靜雨盛霜菊說話,江洛就順理成章慢下腳步,和張夏萍走到一起。

看看人家這不動聲色的、自然而然的體貼。

江洛多看了幾眼魏丹煙的背影,扭頭見張夏萍一臉欲言又止,便笑著用肩膀撞了撞她:“想問什麼就問。”

張夏萍猶猶豫豫:“能……能問嗎?”

其實江洛沒什麼不好說的。她單獨和賈敏說,也是隻覺得在那麼多人面前說自己不會作詩了有賣慘嫌疑。

也有點尬。

那才華原本也不是她的。

張夏萍好歹算她來這裡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江洛把同樣的話和張夏萍說了一遍。

“啊!”張夏萍立刻捂住自己的嘴。

她先忙往前看。前面走著的三個人身形一頓,但都沒回頭。然後她左看右看,最後才看江姨娘。

雖然姨娘看上去並不見傷心,可她還是覺得自己不該好奇!更不該順水推舟就由姨娘說了!

“不用這樣……”江洛無奈從斗篷裡伸出手,拍了拍她,“命裡無時莫強求,我都沒怎麼,你也別放在心上了,咱們好好過年。”

“那——”張夏萍使勁去想,可實在想不出什麼好的可以寬慰姨娘的話。

她一面恨自己不夠聰明、不會說話,一面還是說:“那姨娘今日可得多吃些,咱們好好地樂……”

……

“好好一個女孩子,竟把她的詩才也一起害沒了!那等才氣,加以訓導督促,做出一首好詩,或許將來流芳百世,如今卻……”說著,賈敏又落下淚,“這難道不是我作孽!”

林如海心中也正吃驚,卻忙寬慰她:“江氏是李蔓青所害,何談是你作孽!快不要多想!若你有過,我更難逃其咎了。”

賈敏問:“你去了幾次芙蓉院,便沒發覺什麼?”

林如海嘆道:“二月去看她時,她的字只有原本的七八分,我還以為只是病中沒有力氣,沒想太多。如今她是把字練回來了。可字能練,這作詩……天分沒了就是沒了。”

思索一會,賈敏道:“今後你我都留意些,看她還有什麼想要的,盡力給她,也算不辜負了她。”

……

凌寒閣,江洛和魏丹煙四人打了一整日牌。

打到最後,也不分誰與誰關係好,誰平時又看誰不順眼了,大家各自為戰,時而合縱,時而連橫。

最後一總算賬:

江洛輸了一吊半,張夏萍、盛霜菊和許靜雨每人贏了三五吊,輸得最多的竟然是魏丹煙。

她輸了整十吊?

看魏丹煙算牌出牌特別熟練,江洛還以為她必然是高手,難道是又菜又愛玩?

可看許靜雨說出的一句半句,魏丹煙的牌技應是不差。

去春華院的路上,江洛小聲問魏丹煙:“姨娘今日難道是特地做散財童子嗎?”

魏丹煙亦小聲笑回她:“我又不缺這幾兩銀子。她們年輕,又沒什麼進項,大家一起樂不好?”

輸了一吊半就心痛不已的守財奴江洛自嘆不如。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照顧她的心情,夜宴上沒人提作詩。

春華院除了林如海,就是他的妻子、女兒、姬妾,不用顧及男女大防,人不多,也不必隔開坐。

大家看戲、聽曲,吃酒說笑,熬到午夜,分批給老爺太太拜年,領到紅封回房。

燈下,江洛拆開新年紅包。

金光差點晃瞎她的眼!

十兩金子!!!

是正常新年紅包的十倍多!

怪不得她接過來的時候覺得大小不對,比十兩銀子小了一圈,重量卻是對的!

江洛捧著金子坐到手痠,才戀戀不捨放下。

好吧,被髮錢真快樂啊。

新年都有賞,下人還是每人得一個月的月錢。江洛開錢箱,點出四份三百個錢,給院裡的粗使婆子和小丫頭,又點出兩份五百個錢,給甘梨和冬萱。

“我不好越過太太,你們可別嫌少。”

她也暫時不做鐵公雞,散點小錢吧。

-

十五之前,林家辦了一場年酒,請林如海在杭州的同僚和家眷,與姨娘們無關。

太太偶爾會帶大姑娘出門去別家吃酒,也和姨娘們無關。

新年裡規矩寬鬆,江洛雖然沒做什麼特別的事,也覺得比平常是高興些。

十六一過,又緊鑼密鼓準備了幾日,林家坐船走水路去揚州。

揚州的官邸早有大管家帶人收拾好,眾人到了直接能住。

巡鹽御史官邸前衙後寢,後寢也分三路,中路是正院和後罩房,東邊是兩大兩小兩排院子共四所,西邊是個一進的院子和花園,再向西,還有一所兩進院,已出了“後寢”的範圍。

太太仍是帶著姑娘一起住正院,三個通房姑娘卻不住後罩房了,一起分得了一處廂耳俱全的小院,竟是往日走在最後的張夏萍住正房,許靜雨住東廂,服侍過太太的盛霜菊住西廂。

領路的嬤嬤才說完屋子怎麼分,盛霜菊的臉色就不對了。

但江洛暫時沒心思看這事了,——總歸她相信張夏萍不會吃虧。

水路小半個月,她暈船暈得昏天黑地,急需躺床休息。

張夏萍也暈得不輕,但看到盛霜菊排在最末她就高興!

她扶著小丫頭邁過門檻,回頭另一手扶著門笑道:“那我先躺一會了,晚上再找你們說話。”

盛霜菊到底不敢質疑太太的決定,只能跺了跺腳,嚷道:“我也要歇呢!你……你找你江姨娘去吧!”

舟車勞頓,賈敏也累得夠嗆。

她本便身體虧虛,女兒又有不足之症,又正逢倒春寒,生怕她們母女誰有不妥,便暫時免了姬妾們請安,她且安靜保養。

江洛躺了幾天,滿血復活,讓冬萱去請張夏萍來說話。

張夏萍先吱吱喳喳說了半日盛霜菊:“太太不是不見人嗎?她就去找魏姨娘。魏姨娘說,‘太太說的,張夏萍來得早,你們三人同歲,她生辰又最大,便按生辰分屋子’,她才沒話了!”

她眉飛色舞,面上的紅暈比外面春光還亮眼。

說一會話,又聽了會琵琶,冬萱家去看爹孃回來,說:“我三叔說,老爺要給大姑娘請先生上學了。”

張夏萍道:“怪不得魏姨娘叫人打掃西邊小院,原來是要給先生住。”

上學?

江洛心中一動,生出些許……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