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辰在城東找了家小店住下。這店離城門很近,店前道路上都是被大車壓出的車轍印,積了雪、又化成冰。該是供南來北往的行商歇腳的車店,因到了冬季,住客就很少,但這正是他想要的。

在從雲軒混了一頓吃喝,又得了兩個銀鋌,算下來他如今有兩千零五錢,但沒選上房,而選了個靠馬棚、最便宜的。

李伯辰進了房關上門,只覺自己的心突突地跳。經剛才那一遭,他的酒又醒了些,到眼下想起剛才那些膽大包天的行徑,一半覺得略有些後怕,一半又覺得得意。

他便開始細細回想剛才說過的每一句話,想來想去,都覺得應對得頗為得當。這種事,三年前他或許做不來,可在無量城待了三年,已算是今非昔比了。

因為城中兵卒來源極雜,有做農活的,有做匠人的,還有潑皮無賴、草莽英豪、落魄的富家子弟。與那些人相處,看得、聽得久了,心中也就有了許多模樣。

隋子昂輕視這些三教九流之徒,該想不到他今天也算是折在這些人的手段上吧。

他便略鬆了口氣,躺在床上歇息,聽到身下沙沙的稻草聲。

至少二十天的時間裡,他所說的那些話都不會被尋出破綻。因為據他估算,從璋城到無量城,即便人、馬都上了符,不顧性命之憂,一來一回也得這個時間。無論哪個世界,軍隊中所用的通訊系統都該是效率最高的吧。無量軍傳遞軍情時,使的便是符馬斥候,即便羽人也不能比它們更快。因為羽人雖能飛行,卻不擅長力,叫他們去送信,還不如人、馬。

那麼……今夜且安歇一晚。李伯辰嘆了口氣,他知道今晚本該再叫陰靈離體,探查周圍情況。可他今天喝了太多酒,此時已覺得半個腦袋、帶著一側眼睛都一跳一跳的疼。再喝一通,怕是明天難起床了。

事已至此,思慮得也周詳,算是盡了全力。如果這樣子都能被人當天識破、殺上門來,那死就死了吧。

心中一生出這個念頭,李伯辰便愣了愣。睜眼看看粗木的屋頂,坐起身。

自己還是在想著陶純熙吧?真是沒志氣。可他也知道那女子是自己在這世上深交過的第一個女人……偏性情、相貌,又都是很出眾的。

怪就怪有緣無分吧。他嘆了口氣,從剛才計謀得成的喜悅中沉靜下來,倒稍覺有些失落。在蓮花山最後一眼回望無量城時,打算討個過得去的老婆安穩一輩子。可眼下的形勢,已大大偏離那時的初心了,也不知是福是禍。

想到這兒,又想起今天被自己斬殺的陰差。殺那陰差是因要救陶文保,陶純熙當時也在屋子裡。自己那時的悍勇,有沒有一些是因為她?也不知那陰差死了,會有怎樣的後果。

之後見著隋子昂,也是沒忍住心中怒氣,今天就倉促將原本想要從長計議的事情給開了頭……也是因為她叫自己失望了吧。

他又嘆口氣,給了胸口重重一拳,發出“嗵”的一悶響,在心裡喝道:夠了!你怎麼這麼婆婆媽媽!大丈夫何患無妻!

這樣罵了自己幾句,覺得心裡舒坦些。便強定心神,打坐調息。他覺得自己雖然不擅修行,但慢慢來也會積少成多。也許有朝一日晉入養氣境,就用不著再喝酒出竅了呢?

他曾細想過為何只有在飲酒之後陰靈才能離體。得出的結論是,或許是因為醉酒之後神識也就模糊了,要照他原來那兒的說法,便是自我控制力減弱了,因而陰靈容易掙脫束縛。

但他依他所知,普通人一旦修至第五階、洞玄境,便也可做到陰靈離體。且在之前的靈照境,便能不借助任何術法、工具,感知到陰靈的存在了。由此可見修行境界越高,陰靈便越容易擺脫肉身束縛。

他眼下這個“酒醉困境”,也許真的可以透過境界的提升來解決。

只是提升境界,除去功法,還需要資財。他忍不住想……倘若自己真從璋山山君那兒得到了煉化陰兵的法子,又去哪裡弄錢呢?

同隋不休、隋子昂這些人打交道,已快令他心力交瘁,實在不願以官身或為六姓效忠的身份謀財。可說到做生意,更是一竅不通。這世間雖有神奇的術法,但在別處卻是很不如意的。他所知的許多東西,都成了屠龍之術。

如此一想,更難入定。他索性睜了眼,看到窗外紅彤彤一片,是黃昏了。

便在此時,聽到有人敲門。

來了。心中雜念立時被拋去腦後,他從懷中將一塊銀鋌、九陌錢,以及零散的銅錢摸出擱在自己身邊,沉聲道:“誰?”

門外人應:“李將軍,是我。”

是方耋。李伯辰暗暗一笑,起身開了門。

正是方耋站在門外,懷中鼓鼓囊囊。李伯辰此時離他近,倒看得更仔細。在從雲軒門前時,見他也和隋子昂一樣穿著綢面的棉袍,看起來清雅富貴。但如今細瞧,便發現這綢袍的下襬邊角處略有些褪色,束腰處的暗紋也有些被勾毛了的痕跡,但以巧妙的手法又織平了。

這袍子,該是方耋為數不多的體面衣裳吧,或許平時一直很愛惜,也穿了很久,但仍不可避免地破損了。

他盯著方耋看了一會兒,側身:“進來吧。”

方耋臉上沒什麼表情,施了一禮走進屋。將手探入懷中,摸出一個綢布小包裹。他看到李伯辰床鋪上的那些錢,愣了愣。但沒說什麼,將小包也放到那堆錢上,道:“……李將軍,我送來了賠禮。”

李伯辰關了門,毫不客氣地坐到床上拆開小包,忍不住一怔——是五塊黃澄澄的金鋌。眼下是黃昏,屋中沒點燈,有些暗。但這五塊金鋌卻好像叫屋子裡也亮起來了。

他忍不住拿起一塊摸了摸——這是他第二次親手碰到這種一塊就值一萬錢的東西,他在無量城出生入死六年又戰功卓著,也不過只能得二十多萬罷了。

他本想做出貪財相,但眼下已用不著去“做”了。真心實意地笑起來,道:“啊呀,這賠禮倒不算輕。好,本將很滿意。”

方耋想了想,又從懷中摸出五塊銀鋌,捧在掌心,躬身道:“李將軍,那些是隋公子的賠禮。這一些是在下的。前天在下衝撞了將軍……請不要放在心上。”

李伯辰在心中暗道,他手裡那五千錢,怕是他的全部家底了吧。

此人倒的確小心謹慎……的確如他在心中定性的那樣。

他便毫不客氣地伸手接了,笑得更得意:“好,好。”

但又將笑意一斂,正經道:“方兄客氣。那些小事,我並不放在心上。”

又長舒一口氣,瞥瞥床上那些金銀:“來璋城能結識諸位,其實已算是幸事了。但更要謝徹北公不拘一格降人才。想當初我還是個兵卒,但為徹北公做了一件小事得了青眼,從此便算是,呵呵,青雲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