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辰臉上一熱,隨即意識到這是玩笑話。這妖女竟會開玩笑,似乎心情大好。他心中一亮,便道:“你們在璋城的事做成了?”

李丘狐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麼。又旁若無人地歪了腦袋邊擰頭髮邊看他:“託你的福,做成了。昨晚璋山忽然有雷光,城裡的人又都來這兒找隋子昂了,我們就做成了。哦,你放心,我可一個人都沒傷。”

李伯辰鬆了口氣,但仍不知李丘狐出現在這兒是做什麼。難道是來找自己的?看看自己在璋山有沒有出事?也不像。正猶疑之間,忽然看見她身後的水中鱗光一閃,竟像是昨天那女鮫人化成的蛟身模樣。隨後水中咕嘟咕嘟冒出一大片氣泡,便有亮晶晶的一段猛地探了出來。

那顯然是鐵器的反光,李丘狐卻似乎一無所覺,李伯辰心中一凜,立時喝道:“小心!”

飛身便撲上去。他原想要是有什麼刺客之類潛伏在水中,既然兵器先冒頭,就必然是發動了孤注一擲的一擊。他看那方向是正對著李丘狐的,暗道或許是璋城來的追兵。

但喝了這麼一聲,持刀衝了出去,李丘狐卻仍無什麼反應。李伯辰覺得不對勁,然而水中的人已躥出來了——竟是個頭頂戴著三叉鐵冠、人身蛟尾的蛟人,而剛才他以為的兵器,正是蛟人頭頂的鐵叉。

那蛟人見他衝來也吃了一驚,他手中有柄三股鋼叉,身子一挺,立時來刺李伯辰的心口。李伯辰沒和蛟人廝殺過,魚卻自然是見過的。一尾不大不小的魚全身發力,尋常人都未必拿得住,這蛟人身後那麼長的蛟尾一卷,力氣也必然極大,他又沒有趁手的武器,曉得硬拼不是辦法,便立即往旁邊一閃。

哪隻水中又躥起第二個蛟人,同樣持一柄鋼叉,又來刺他的左肩。他此時避無可避,只得咬牙一伸手去抓那鋼叉的其中的一股。他眼疾手快倒是握住了,但蛟人力氣大得不可思議,他的左臂又是昨天才受了傷,只將來勢止了一止便覺手臂一熱,一下子沒了力氣。

好在此時也已借了力,索性將鋼叉一帶、一退,那三股叉一下子刺進湖邊的泥地裡,幾乎沒進了半根。

此時才聽李丘狐道:“海青海紅,他是自己人。”

兩個蛟人齊齊“咦”了一聲,立時停住。李伯辰也站下了,只覺得左臂顫得厲害。李丘狐卻仍笑道:“哈,你力氣大,看來海青海紅的力氣比你還要大。”

原來她剛才是故意不說話的。

那兩個蛟人頭上都戴著鐵冠,赤裸上半身,模樣長得很像,類似人的雙胞胎。聽李丘狐說了這話,先前冒出來那個才道:“大小姐,他就是李公說的那個李伯辰?”

另一個又道:“李公說他神力,我看還不如我嘛。我險些把他紮了個對穿。”

李丘狐仍笑,正要開口,湖中卻又冒出一個人,道:“狐兒,海青海紅,別鬧了。”

李伯辰一看,竟然是李定。他穿著鯊魚皮的水靠,頭上也被包裹著,只露了一張臉,看起來頗為滑稽。兩個蛟人扶住他,李定一邊抹著臉上的水一邊走上岸,對李伯辰一拱手:“李將軍,真沒想到你還活著。”

李伯辰愣了愣,又往湖中看了看才道:“……李先生?你們在湖裡做什麼?”

但下一刻他忽然意識到大概是怎麼回事了。那天去陶宅的時候,先聽到院中“咚”的一聲響,彷彿有什麼東西掉進了井裡。隋子昂昨天又說這山上之所以有暖水瀑布,是因為山下有條暖流,直通到城裡。

難道李宅的那口井就連著地下的暖水麼?那天就是蛟人在井裡?他覺得難以置信,就忍不住道:“李先生,難道你們是從那口井裡潛進地下的暖水……在這兒出來的麼!?”

李定也一愣,隨即笑了:“李將軍不愧是智勇雙全,正是。但要人從暖水裡一路游出來,將近一個時辰,是斷然不可能的。不過有了海青海紅就快得多了。那地下暖水的水道里也有空穴,閉氣十幾分,再喘幾口氣,就行了。”

原來他們早安排好了退路……怪不得當天在宅子裡並不急於離開璋城。李伯辰就在心裡笑了笑,道自己是有點自作多情——僅是巧遇罷了。李定這一行人,並不是專門來看自己如何的。

這時李定看了一眼他的左臂,皺了皺眉:“你的手。”

李伯辰低頭一看,見鮮血正匯成一條線,從指尖流到地上。他之前還以為是手上沾了鋼叉上的湖水,便忙伸手點了左肩上的穴位。

李丘狐也啊了一聲:“原來你受傷了啊。好吧,是我的錯,不該逗你。”

她伸手在懷裡摸了摸,取出一個小瓶:“來吧。”

她要給自己上藥療傷?倒真是不拘小節。但李伯辰只笑了笑:“不必了。”

自己與李定這些人倒能談得上些交情,不過僅是各取所需罷了,不是一路人。療傷這種事……他覺得不大合適。

但李定一笑:“你這傷該是因為昨天的事吧,我看傷勢頗重,要處理不好難免留下後患。這是我自調的秘藥,有奇效——昨夜事成是借你的光,就不要客氣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李伯辰便想了想,只道:“好。”

他左臂本是用葉成疇的衣服料子裹著的,被血滲透又幹了之後就變成一層硬殼。但剛才傷口崩裂,倒是又浸軟了。他用曜侯將繃帶慢慢挑開、層層撕掉,便瞧見四道猙獰的傷口。

昨天的時候還深可見骨,今天竟癒合了大半。不過即便如此,看起來仍叫人頭皮發麻,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在心裡倒吸了一口涼氣。

四人一見這傷也都變了臉色。剛才被他接了一叉那蛟人立在水中叫道:“我的個乖乖,你傷成這樣怎麼還不死?”

又道:“啊,你剛才就是用這條胳膊接我的那一叉的……好吧,我力氣的確不如你。真沒想到人裡面還有你這麼大力氣的。”

李定皺眉道:“海紅!”

又看著李伯辰的手臂:“這兩個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剛生了逆鱗,口無遮攔,李將軍不要見怪。”

蛟人通常能活兩百歲,約三十歲的時候才生逆鱗、成年。依著這世上人的年紀來看,不過是十六歲,難怪說話是這個口氣。不過李伯辰倒覺得海紅這脾氣挺對自己的胃口,便笑笑:“不礙事的。”

李丘狐此時倒不說話,剔掉瓶口蠟封拔了塞子,用手指抹了一點青綠色的膏藥,點在傷口一處。他這每一道傷口都有一指來寬,像蛇一般,怕是將那一整瓶用完都糊不滿一道傷。

可這麼一點點在傷口上,李伯辰立即覺得一陣清涼,手臂上的痛楚也退去了。隨後又像是被繃帶裹緊了,只覺得傷口自己在收縮。他一看,才意識到並非錯覺——傷口竟真在慢慢攏起來。

李丘狐又將其他三道也點了,才重將瓶子塞上,道:“過一會兒再點一次。是你把璋山君殺了的麼?”

她此時不笑了,說話語氣也頗為平靜。只是目光總在傷口上瞥來瞥去,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李伯辰就將昨天的事情撿能說的都說了一遍。

昨日之事稱得上驚心動魄,不過他覺得沒必要在這幾人面前賣弄,就只三言兩語地說清了。即便如此,兩個蛟人仍聽得嘖嘖稱奇,李定與李丘狐似乎也有些發愣。

見他們這模樣,李伯辰不免在心裡有些自得——李定也沒料到自己真能殺了葉成疇吧。今天對自己這樣客氣,大概也是因此。

等他說完,李定才輕出口氣道:“李將軍真是了得……這璋山君也真是個痴情女子,只嘆遇人不淑。不過,將軍往後有什麼打算?該也要離開隋國了吧,可有去處?”

上一個這麼問他的人是陶文保。李伯辰不想再多惹點麻煩事,便道:“暫時走不了,我還要回璋城。”

李定一愣:“回璋城?”

這時李丘狐又撥開塞子為他點藥,李伯辰便道:“葉英紅和陶家人在空明會手上,我得救他們出來。”

他說了這話,李定與李丘狐對視一眼,似乎比聽了昨天山上發生的事還要驚詫。李伯辰知道李定大抵要說些“李將軍豪膽”、“但此去與取死無異”之類的話,就又說:“李先生不必勸我了。這些人都是被我牽連才有性命之憂,我斷沒有獨善其身的道理。”

李定沉吟一會兒,苦笑道:“唉,看來我做了件錯事。”

李伯辰道:“李先生是指?”

“那天在無經山上,不該令將軍與我之間有齟齬。”

聽了他這話,李伯辰有些意外。他該是說因為無經山那件事,使得彼此之間有了芥蒂,再無法坦誠信任、也很難做朋友或同伴了吧。如果是因為看重自己才這樣說,的確是很高的評價。不過這話也多少有些交淺言深的意思了……打上次見面開始,李定對自己的態度一直都極好,似有拉攏招攬之意。照理說他們跟著臨西君做事,身旁該人才濟濟,不缺自己這麼一個人才對。不過他本就沒打算跟李定攪在一起,就只笑了笑。

李丘狐為他上了第二遍藥,將藥瓶收起。李定又想了想,道:“將軍稍等。”

而後轉身走了十幾步,消失在霧氣中。李伯辰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倒是李丘狐盯著他看,道:“這麼說你的情人不是葉英紅,是陶純熙?”

其實經昨夜葉成疇的那些話,李伯辰對他與陶純熙的情感倒看開了,就笑了笑:“不是。”

李丘狐不說話了,皺了眉又去擰她的頭髮。兩個蛟人也立在水中看他,海紅便道:“我說,你就真不怕死?連李公都不敢在城裡待了!”

要是李定問他這話,他就只笑笑。但他對海紅的印象不壞,眼下又剛受了別人的藥,不好甩手便走、又不知道李定去做什麼、何時回來,李伯辰就想了想,道:“其實和出海有些像。”

蛟人愣了愣:“出海?”

“對。出海。沒見過海的人第一次出海,心裡一定很怕,覺得大風大浪,會死。但過了幾次、幾年,什麼風浪都見過了,雖然還知道有危險,卻沒那麼怕了。生死這種事也差不多,經歷得多了,雖然不至於不怕死,但也不會怕死。”

海紅想了想,皺起眉。一直沒說話的海青卻拿鋼叉在水裡頓了頓:“哦,我懂了。但是還有一件事不懂——不怕死是一碼事,可聽你剛才說,你和那些人的交情也不算深,要真為他們丟了命,人又沒救出來,值嗎?”

李伯辰笑了笑:“這個和著書有些像。”

海青道:“什麼書?”

“就是寫一本書。有人寫一本書,希望把每一節、每一章都寫得不留遺憾。要是因為什麼事情將某一節草草帶過了,回頭再想的時候總覺得不舒服。我覺得人這一生差不多也是如此,有些事做或不做,會叫人心裡留遺憾有愧疚,往後再一想,就總覺得這一生不盡如人意。”

“與其這樣,倒不如將每件事都做得無愧於心——自然也不至於平白自尋死路——但哪怕在做事的時候真死了,再想自己這一輩子,就覺得無可挑剔,雖然短,卻很圓滿。不然的話……草木什麼都不做,也是一輩子,人和草木有什麼區別呢。”

海青想了想:“前面我沒聽懂,後面倒是懂了。我小時候用蚌珠穿項鍊,用的是黑珠子。可是那東西難找,我找到一顆就穿一顆,不喜歡用別的顏色的珠子夾在裡面。結果到現在也只穿了九顆——找不到好的,我就寧願等著。海紅倒是雜七雜八地穿了好多串兒,可還是羨慕我這串。”

李伯辰笑道:“對的,差不多是這個道理。”

海青嘆了口氣:“你這人真有意思,搞得我也想跟你去救人了。可是李公一定不許。”

李丘狐哼了一聲,似乎想說什麼。但這時李定穿過霧氣走回來,手裡多了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