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長椅之上,陸恪勻速地吐氣,手掌穩當地抓住槓鈴,手臂緩慢地收縮彎曲,感受著那超出身體的重量一點一點地壓下來,猶如千斤巨石一般沉甸甸地朝著胸口壓制下去,似乎就連空氣都壓縮了起來,身體周遭的整個時空頓時陷入凝固。

猛地吸氣,再次試圖將手臂伸直,完成這一次臥推的全部動作,可是手臂卻微微一沉,槓鈴彷彿泰山一般,舉起來似乎就是一個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讓陸恪胸口的憤怒開始翻滾起來,抑制不住地翻滾,咬緊牙關,重新調整呼吸,重新積蓄力量,然後再次推送。

這一次,他輕輕鬆鬆地將槓鈴舉了起來,甚至還滯空了三秒,內心深處的力量似乎全部都爆發了出來,所有重量都牢牢地掌控在雙手之中,直到雙手關節開始微微顫抖,這才再次重複收縮、推送的迴圈動作。

他知道,他僅僅只是一名替補,從陪練到替補,過去五個月已經是一段難以想象的飛躍了;他知道,一場比賽,準確來說,一節比賽的優秀表現,依舊不足以證明他是一名合格的首發四分衛;他知道,凱文-普瑞斯擔任了整個賽季的四分衛,雖然沒有驚豔的表現,卻也沒有太大的差錯,現在他的傷情確定沒有大礙,重新回到首發位置上,這是理所當然的。

他還知道,作為一名華裔運動員,在這片移民土地之中,他需要面臨更多的困難、更多的挑戰和更多的考驗,別人可能只需要達到八分,就可以收穫歡呼和肯定,但他必須達到十二分,才有可能勉強進入教練的視線。

這是體育賽場,一切是實力說話,在絕對實力的面前,任何藩籬都是可以打破的,任何質疑都是可以回擊的,任何矛盾都是可以解決的。但,在擁有絕對實力之前,這卻是一個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圈子,很有可能是人類社會之中最接近原始自然的領域。

在橄欖球的生物鏈之中,亞裔球員是底層中的底層。

這一切都說明了什麼?說明了教練組做出了保守卻正確的選擇。他,依舊是三號替補四分衛。

但,但是……他已經錯過了整個賽季,花費足夠的時間腳踏實地地打磨自己的實力,好不容易在賽季最後一場比賽收穫了機會,並且把握住了機會,成功地在舞臺之上閃耀,這應該是他有史以來第一次進入球探的視線!

他需要更多的機會,更多的空間,更多的舞臺,繼續展示自我!玫瑰碗就是最好的選擇,同時也是最後的選擇,因為新秀訓練營在三月份就即將開始了,時間倒計時的緊迫聲已經近在咫尺了,對於一個無名小卒來說,對於一位華裔球員來說,想要贏得球隊的青睞,想要透過選秀進入聯盟,他需要在玫瑰碗上繼續證明自己。

現在,一紙替補名單,就這樣扼殺了所有可能。

任何一名球員在進入選秀之前,球探們都是稽核、再稽核,評估、再評估,那些天子驕子甚至是從高中時期就備受矚目,一路來到大學,昂首闊步地進入職業聯盟。在先天不足的情況下,依靠著系統的幫忙,他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卻就這樣戛然而止。

沒有比賽,就沒有表現;沒有表現,就沒有球探報告;沒有球探報告,就沒有選秀未來……

不甘,憤怒,鬱悶,壓抑,苦澀。所有的滋味都在舌尖之上湧動,五味雜陳,卻根本無法識別出來。

伸直手臂,收縮手臂;伸直,收縮……腦海裡所有紛雜的思緒都漸漸散去,全神貫注地集中於臥推的動作之上,感受著肌肉在燃燒,感受著胸腔裡的錯雜情緒在燃燒。先是臥推,而後是深蹲,再是仰臥起坐、引體向上,最後是常規的傳球訓練……

整整九十分鐘,陸恪心無旁騖地投入日常訓練之中,揮灑著汗水,渾身的毛孔似乎都打通了,整個世界都再次變得舒暢起來。

他不會放棄,他也不準備放棄!對於每一位運動員來說,在比賽結束之前,在終場哨聲之前,一切皆有可能。提前放棄,就意味著繳械投降。他不打算投降,更不打算妥協,他會拼搏奮鬥到最後一刻!

他已經準備好了,重新站立起來,重新握緊雙拳,重新投入戰鬥!更重要的是,重新贏得勝利,屬於橄欖球的,還有屬於他自己的勝利!

與此同時,安東尼-傑弗森雙手支撐在會議桌上,眼神冒出了火焰,“裡克,你在犯錯,我知道這一點,諾姆知道這一點,你也知道這一點!”

“安東尼!”防守組教練查克-布洛呼喚了一聲,試圖阻止安東尼,挑戰主教練的權威,這可不是明智的選擇,但裡克卻搖了搖頭,反而是抬手製止了查克,示意安東尼繼續說下去。

“凱文是一名合格的替補四分衛,卻不是一名優秀的首發四分衛!我不想這樣說,但他是平庸的!平庸!”脖子上的青筋在猛烈地跳動著,但安東尼卻根本不在意,“上一場比賽,陸恪的表現有目共睹!他有沒有短板?當然,他有無數短板,可是他有一個特質卻是我們迫切需要的,他是比賽主宰者!他擁有一顆大心臟,他可以在關鍵時刻做出正確的選擇,他可以絕殺比賽!”

安東尼指著門口的方向,彷彿此時陸恪就站在門口一般,“他比任何人訓練得都更加刻苦,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專注於比賽,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渴望勝利!你應該看看過去這兩週時間裡,他的訓練和他的成長,他成長的速度遠遠超乎想象!裡克,是因為他的華裔身份嗎?在玫瑰碗的比賽裡,使用一名華裔四分衛,這對於校董事會來說是無法容忍的?”

“安東尼!注意你的措辭!”查克沒有忍住,再次揚聲打斷了話語。

安東尼卻直接轉過頭,狠狠地瞪了查克一眼,“我說錯了嗎?我哪一句話說錯了?你站出來指點我?諾姆,你應該可以告訴我,’周’的這個姓氏,在你的職業生涯裡到底帶來了多大的影響?”

旁觀看戲,卻不幸被波及,諾姆舉起了雙手,做出了投降的姿態,“安東尼,你知道,我是支援陸恪的。我也希望他可以成為首發四分衛。”

諾姆也意識到,作為進攻組教練,此時他需要發聲了,“裡克,安東尼有一句話說得對,陸恪的決心、判斷、意志力,這是至關重要的,上次比賽僅僅只是他大學四年裡第一次上場而已,但他的表現卻足以讓其他四分衛羞愧。在玫瑰碗這樣的關鍵比賽之中,他可以帶領我們走向勝利!”

“但也可以帶我們走向深淵。”面對安東尼和諾姆的質疑,裡克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的視線落在了三名同事的身上,“陸恪的優點和缺點都十分明顯,他的技術和基本功真的太糟糕了,除了傳球這一項之外,其他所有的技術都是不合格的。他有決心、有毅力、有大心臟,但這是玫瑰碗,一點點失誤,就可能讓我們陷入絕境。獾隊今年依靠進攻對贏下了大部分比賽,但他們的防守組也不是看客,風險太大了,我不能冒這個風險。”

相較於安東尼的怒火滔天,裡克卻始終保持了冷靜,他揉了揉太陽穴,“是的,凱文不是優秀的四分衛,但至少他是合格的選擇。”

這就是他最後的決定,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看著安東尼似乎還有話要說,裡克這次卻抬手阻止了他,“我知道陸恪訓練多麼勤奮、多麼投入,這也是為什麼他是第二四分衛,而達瑞斯是第三四分衛的緣故。”

凱文-普瑞斯,首發四分衛;陸恪,第二四分衛。名單上看不出來,但在教練的心中,卻是有差別的。

權衡、掙扎、躊躇、猶豫,裡克得出了最後的結論,做出了對球隊最好的選擇,“還有,安東尼,陸恪的華裔身份,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影響,這不是我需要考慮的因素。如果他可以為我帶來勝利,我會毫不猶豫地用他,我相信學校董事會也會閉嘴。但,這是一場比賽,決定生死的比賽,我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我絕對不會拿我的工作當兒戲。”

說完,裡克沒有再做任何停留,站立起來,大步大步地離開了會議室。

查克也站了起來,搖搖頭,“這不好,安東尼,這很不好!”他準備轉身離開,但終究還是怒火難當,又回頭看向了安東尼,“你應該相信裡克的判斷,你應該相信我們的職業判斷!陸恪,僅僅五個月之前,他依舊只是一個陪練!這是有理由的!”

這一次,查克沒有再停留腳步,搖搖頭,大步大步地轉身離開了。

“我相信我的眼睛!我相信比賽不會說謊!我還相信你是一個種族主義者!”安東尼的脾氣卻真正地失控了,“你們在拒絕相信一位天才!天才!”安東尼抬腳就踢翻了旁邊的椅子,“你們在犯錯!這是一個錯誤!”

諾姆試圖勸慰一下安東尼,卻發現,他說不出來,大腦微微有些混亂,無法識別出具體的思緒,最後也只能是搖搖頭,轉身離開。

安東尼一個人留在了會議室裡,面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即使發火,也沒有物件了,無奈地雙手叉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滿臉滿眼都寫滿了失望。卻,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