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城很大。

孫駝子的小院很小。

文壇很是熱鬧,他這小院卻靜悄悄。

他在這繁華京都已安靜的過了許多年。

自然也就歷經了許多箇中秋。

像這樣有雨的中秋夜在記憶中其實是挺少的,尤其是那些年住在雲集別野裡的時候。

許是那時候的心境不一樣。

就算是有雨,也覺得中秋的月依舊是掛在夜空中的。

孫駝子坐在屋簷下。

望著屋簷上如珠簾一般落下的水珠,也望著那珠簾之外細密的雨絲。

他的手裡拎著一罈酒。

酒是畫屏春。

三小姐讓下人今兒個送來的。

三小姐說,她將去雲集別野長住……直到不能再住。

三小姐還說希望他也去雲集別野,倒不是再為她治病,僅僅是因為雲集別野很大,但人卻太少,她希望這最後的日子能夠熱鬧一些。

孫駝子喝了一口酒咧嘴一笑,三小姐當真是長大了,竟然也會說這種場面上的話——

三小姐是喜歡清淨的。

她一定希望自己未來的這些日子,能夠清清靜靜的和李辰安在一起。

自己這個糟老頭子若是真去了……那叫不懂事!

何況,自己暫時也去不了。

他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心想已近戌時末,文壇的那場文會應該已開始了。

這酒很好。

但不能再喝了。

酒喝多了誤事。

於是,他最後喝了一大口,起身,將這酒罈子放在了左廂房的草藥櫃子上。

掌著燈籠仔細的看了看這處住了數年的簡陋房舍,東西不多,但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這不是他弄的。

這是小武擺的。

小武的意思是,這樣整齊也整潔,看上去不僅僅一些,那些草藥也更容易找一些。

想起了小武,他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這孩子雖有聾啞之疾,但極為聰明,也極為自律。

自己這一身醫術,已沒啥可再教他的了。

算是後繼有人。

也算是沒有辜負當年將小武託付給他之人。

這想法似乎有點不對,小武這孩子……這孩子有個最大的問題。

他的心性太過善良!

他不殺人。

只救人。

救人還不問身份,當真將醫者父母這句話刻在了心上。

自己老了,但小武還年輕,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而他要走的路……若是就如現在這樣當然是極好的。

雖然路窄了一些,終究還算是平坦。

有這手藝,一輩子也能衣食無憂。

至於他會不會走上另一條路……當然最好不要,因為那條路滿是荊棘,太過辛苦!

孫駝子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沒再去想小武的未來。

自己這輩子,也算是活了個圓滿,唯一的遺憾,就是無法將三小姐的病治癒。

這已非醫術能夠解決。

這是命管著的。

但盡人事且聽天命,今兒晚,就去皇宮的珍寶閣走一遭。

能回來最好。

若是回不來……

他從牆上取下了兩把彎刀,別在了腰間,又掌著燈走了出來。

將燈掛在了門前,深深的嗅了一口這院子裡飄蕩著的淡淡的藥香,又看了看這氣死風燈,還是將燈給吹滅了。

因為今夜小武不會回來。

他抬步走入了夜雨中。

被如墨一般濃稠夜吞沒。

嗯,

若是回不來,此生已無憾!

……

……

文壇的旁邊是文昌廟。

文昌廟裡有一個老廟祝。

這個白髮蒼蒼的老廟祝燃了一炷香,恭敬的作了三個揖,這才將香插在了文昌帝君塑像前的香爐裡。

他抬頭看了看昏黃燈光下文昌帝君的模樣,過了片刻才轉過了身來。

他的背後站著一個人——長孫驚鴻。

他看了看長孫驚鴻,抬步,和長孫驚鴻錯肩而過,說了一句話:

“這是文昌廟,不是三寶殿,不要問雜家過往的那件事,雜傢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聲音有些尖銳。

他用的是雜家二字。

所以,他是個年邁的太監!

他的左腳剛剛跨出這文昌廟的門檻,便聽長孫驚鴻忽然說了一句:“魏三,你不是寧人!”

這個叫魏三的老公公右腳沒有再邁出去。

但也沒有回頭。

他望著外面的夜雨,過了片刻說道:“看來,你確實費了一些功夫。”

“今兒中秋,時辰也不錯,你可動手殺了雜家。”

長孫驚鴻嘴角微微一翹:

“你已經很老了,殺不殺你都一樣,活不了多久了。”

“你是越國人!”

長孫驚鴻沒有拔劍,而是也走到了門外,也看向了夜雨。

“但你,曾經在墉國生活過十二年!”

“那時你並沒有淨身,還是個少年!”

“越國有個衙門,它叫樞密院。而你,那時候就是樞密院二院七組的頭目!”

長孫驚鴻徐徐轉身,看向了魏三。

魏三的那張老臉一臉淡然。

似乎此刻長孫驚鴻說的這些話與他毫不相干。

“你的生平很是精彩,恐怕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今夜我來此找你,不是要殺你,也不是要抓你,更沒有威脅你的意思。”

長孫驚鴻看了看隔壁不遠處的文壇,伸手指了指,“那邊,文會恐怕已經開始。”

“我要問你的是……那孩子,可有信物?也或者,可有辨識的胎記?”

當長孫驚鴻問到這句話的時候,魏三似乎才吃了一驚。

他抬頭、蹙眉,看向了長孫驚鴻。

過了片刻才回了一句:“沒有!”

“如果沒有,那孩子如果遇見了危險,老夫不會出手相救!”

魏三垂頭,將右腳邁出了門檻,沿著屋簷向不遠處他所居住的一棟小木屋走去,丟給了長孫驚鴻一句話:

“你若不救,就讓他死吧!”

長孫驚鴻站在原地看著魏三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了牆角的拐角處。

他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夜空發了會呆,忽然咧嘴一笑,這才揹負著雙手走入了雨中,向隔壁的文壇走去。

盧皇后那孩子,果然還活著!

這就夠了!

他走入了文壇,看見的是黑壓壓的人群。

多少年沒有來過這地方了?

這文會竟然還有如此之多的人!

許是因為他們也想看看李辰安能有怎樣的表現。

他擠了進去,絲毫不顧及左右傳來的那些被擠的少年們的罵聲。

他擠到了最前面,正見李辰安落筆於紙上。

耳畔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

“姐姐,你說……他這想都不想就落筆,會不會、會不會太過草率?”

“姐哪裡知道?等他寫完誦讀之後,自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