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是聽到下人們通報,亦泠的神智便被四面八方牽動,腦子裡不由自主地浮現死前那一幕。

她好像又看見了漫天黃沙中,謝衡之抬手拉弓,冷箭如霜,果決地要了她的性命。

粗蠻的彭三趟驚得倒吸涼氣,四周的將士噤若寒蟬,戰馬上的謝衡之卻從容淡定地放下了弓箭,甚至沒有往敵軍的戰車上多看一眼。

亦泠幾乎快要站不住,虛浮地往一旁偏去。

曹嬤嬤疾手快地扶住了,還扯著她的大嗓門兒嚷嚷道:“真是雙喜臨門啊!大人凱旋了,夫人就甦醒了,可見大人真的是夫人的命定福星啊!”

原本快要嬌嬌弱弱倒下去的亦泠硬是被曹嬤嬤噁心得又站直了,莫名又有了點兒力氣。

她從曹嬤嬤手裡抽出自己小臂,蹙著眉頭滿臉不適,正想說點兒什麼,前頭就傳來了動靜。

亦泠抬起眼時,恰逢謝衡之跨過月洞門而來。

這座府邸是端孝長公主生前的住宅,格局裝潢偏向雅緻玲瓏,月洞門也造得格外婉約。

可謝大人好大的氣勢,身後跟著四五個侍從,各個盔甲未卸,腰間佩刀,走起路來叮叮噹噹,好像下一刻就要擠垮了這間小院。

謝衡之本人穿著一襲銀灰闊袖蟒紋錦袍,精密的繡紋繁複盤踞在前襟,泛著精細的光澤,彷彿昭示著他那滔天的權勢。

但單看他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狹長的眼睛亮而不空,點漆一般的眸子裡像蘊著一汪深淵。

一身玉骨,倜儻出塵。

若不是被他奪了性命那一幕還歷歷在目,亦泠差點都要以為眼前這人只是上京哪家侯府裡的貴公子。

可新仇舊恨在心,亦泠不由得惡狠狠地盯著他,拳頭握在了腿側,整個人都在秋陽下輕輕顫抖。

身旁彷彿有一道聲音,一下下地撞進她的耳朵。

殺了他。

殺了他!!

身未動,亦泠腦子裡已經描繪出謝衡之人頭落地血濺四方的場景。

“亦泠?”

清越的男聲,將亦泠倏然從臆想中拉回現實。

她顫了顫,後背已經起了一層薄汗,望向眼前的男人時,見他雙眼和煦溫柔,含著春水一般。

和先前射殺她的那個閻羅,判若兩人。

對自個兒的髮妻溫柔如水,對無關的人就冷酷決絕,草菅人命?

亦泠的拳頭又握緊了。

她的視線落在謝衡之身後那些隨從身上。他們各個都配著刀劍,也不知為何跟著進了這內院。但亦泠心裡盤算著,此刻是她離謝衡之最近的一次,周圍對她也沒有防備。若是衝過去拔刀刺殺他,可能性似乎很高……

“怎麼就這麼出來了?”

見亦泠老僧入定一般,謝衡之打量著她,看出她是剛剛醒來,還沒來得及梳洗換衣,於是冷眼瞥向四周奴僕。

只一眼,一院子的下人們紛紛匍匐跪地,連連告罪。

“夫人剛剛醒來,聽說大人凱旋了便要急著出來相迎,是奴婢沒有照顧仔細夫人!求大人恕罪!”

曹嬤嬤之所以如此惶惶,是因為她知道謝衡之真正問責的是商亦泠無故落水之事,這才是她們的大過。

謝衡之沒再說話,只是朝亦泠伸出手。

那隻骨節勻停的手徐徐探了過來,清瘦纖長,分明是握筆的手,可亦泠只想到了那日拉弓射箭的狠絕。

她渾身都顫了顫,緊繃著背脊一動不動。

下一秒,那隻手偏開,落在亦泠的衣襟上,細緻地整理妥帖。

亦泠鬆了口氣,同時下意識嫌惡的後退躲開。

謝衡之的手頓在半空。

他抬眼看過來,四目相對時,亦泠神情凝住,心底竟又漫出了一絲後怕。

與此同時,謝衡之身後的隨從冷著臉上前,將曹嬤嬤和錦葵等人都往外拖去,發出了不小的動靜。

這陣仗把亦泠嚇了一跳,她意識到這些人可能即將和她一樣沒命,腦子裡什麼都不想了,脫口而出:“不關她們的事!”

隨著亦泠的話說出,他們都停下了動作。

謝衡之那涼涼的目光也收住了,平靜無波地看著她。

“是我……不小心腳滑落了水。”亦泠胸口起起伏伏,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跟她們沒有關係……你不要殺她們……”

倒不是亦泠說謊,她雖然沒有經歷落水這件事,但昏睡之時聽錦葵的碎碎念,她大致能確信這是意外。

說完後,亦泠見謝衡之神情沒有鬆動,反而抬了眉梢。心中一緊,又接著說道:“她們已經恪盡職守,但意外誰能料到呢?你不能就因為這樣殺了她們!”

良久,謝衡之的手垂下了,嘴角卻牽了起來,噙上幾分笑意。

“我何時說過要殺她們。”他輕言淡語道,“我在你眼裡就是這種濫殺無辜的人嗎?”

亦泠睜著眼,不可置信地盯著謝衡之。

難道不是嗎?

“既然夫人開口為你們求情了。”

謝衡之淡淡說話,沒看她們一眼,“那便罰你們一季月錢吧。”

聞言,曹嬤嬤等人都鬆了口氣,止不住謝恩。

而謝衡之轉頭又看向亦泠:“原本我也只是打算略施小懲。”

略施小懲?

亦泠看了眼他身後那些凶神惡煞的隨從。

他嘴裡的略施小懲,是指杖責吧!曹嬤嬤和錦葵這種奴僕都是弱女子,捱上他們幾棍子和要了她們的命有什麼區別?

虧得謝衡之說得出口,好像自己是個活菩薩似的。

不過他好歹是高抬貴手了,曹嬤嬤們都感激涕零地給亦泠磕頭。

亦泠擺擺手,長舒一口氣。

到底是悉心照顧她一個月的人,她做不到見死不救。

再看向謝衡之時,亦泠發現自己那滿腔的殺意竟然被嚇縮了一大半……

且不說她有沒有本事在這麼多奴僕隨從面前殺了謝衡之,即便能借身份之便了結了他的性命,自己也會陷入更大的麻煩。

殺人償命或許還是輕的,以謝衡之如今的身份地位,她只怕會引起天下動盪,最後落得個生不如死。

不行,她不能衝動。

好不容易能重活一回,她絕不可以再次去送死。

轉瞬間,亦泠閉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外面風大,進去吧。”

謝衡之的聲音很輕柔,語氣好似在哄人,就連唇角也有隱約的笑意,“我還有些事,會早些回來陪你。”

可他的眼睛裡看不到一絲溫情,深邃的眉眼裡,全是寡情與冷漠。

被他這樣一雙眼睛盯著,周遭彷彿落著簌簌凍雨。

亦泠繃緊了全身,沒有應他一個字。

謝衡之也沒在意,抬頭看了眼天。

上京這幾年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剛剛還是晴空萬里,這會兒就已經陰雲密佈。

他轉身離開的時候,秋風掀起了他的衣袂。

當那一抹銀灰消失在月洞門後,亦泠就像被人抽乾了力氣,後背豆大的汗順著脊骨流下,眼前的景象也變得縹緲虛無。

一陣頭暈目眩,亦泠整個人都晃了起來。

烏泱泱的奴僕們簇過來扶住她,一聲聲“夫人”地叫著,亦泠卻覺得聲音越來越遠。

等謝衡之那一眾人的腳步聲走遠,亦泠終於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

再醒來時,一彎明月已經掛在了樹梢上。

夜涼如水,耳邊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挲聲音,伴隨著幾道蟲鳴。

大夫已經走了,稱亦泠只是過於虛弱,留下了滋補的藥方。

婢女們安靜地候在一旁,知道亦泠隨時會醒,個個都不敢再閒聊。

亦泠睜開眼,見一切如故,還是謝府的那個房間,於是默默地嘆了口氣。

“什麼時候了?”

錦葵聽到亦泠說話,連忙掀開簾帳進來扶她。

“戌時三刻了,夫人可是要起來?”

亦泠沒說話,靠著軟枕發了一會兒呆,最終還是決定起身。

又昏睡了一場,她卻感覺身體越發虛弱,連呼吸都不怎麼提得上勁兒。

她低頭看了眼蓋在腿上的被褥。

雖說如今的處境離奇切艱難,可是……

“你們就不能把被褥枕巾全換成蜀錦嗎?這些粗糙的料子讓人如何睡得下?”

“夫人……”錦葵愣愣地說,“您不是一直說蜀錦太過奢靡,不肯用嗎?”

亦泠頭疼,閉上眼揉了揉眉心。

最後還是忍無可忍地說:“換。”

“奴婢……這就去換。”

臨走前,錦葵又說道,“夫人,你餓了這麼久,先吃點東西吧。”

亦泠看向榻邊案几——

幾樣清粥小菜,倒是合她此時的胃口。

就是不曾想到,謝衡之堂堂的朝野第一人,府上度日竟如此寒酸,吃飯的碗竟不是汝窯瓷。

也不知那些貪的錢都去了哪兒。

待錦葵找到了蜀錦被褥回來,謝府上下早已掌燈,整座宅院被星星點點的燈火點綴得如詩如畫。

偶爾有婢女穿梭其中,姿態嫋娜,很是好看。

“大人剛剛回來過,本來是要陪著夫人的,可惜又有急事,前腳才走呢。”

為了寬亦泠的心,錦葵一邊更換被褥,一邊刻意提起這件事。

而亦泠一聽,頓時沒了胃口,放下勺子的同時,眉頭也擰了起來。

錦葵見她凝神沉思,看著心情還是不好的樣子,於是轉移了話題,又說道:“夫人,不如奴婢陪您出去走走?今天不冷,吹著風正舒服。”

亦泠想了想,點頭起身。

錦葵便去給亦泠加了件外衣,隨後挑著燈,跟著亦泠走出了林楓苑。

一路上,亦泠的眼睛沒閒著,仔細地打量著這座宅院的一花一草,一磚一瓦。

雖說眼下對未來還是毫無頭緒,但她知道自己必定是要想辦法離開這裡的,所以早早地做起了打算。

說來也巧。

亦泠只是自己心裡打著小算盤,但對這謝府是完全陌生的。

就這樣,她還誤打誤撞地走到了正門,找到了出去的路。

思及此,亦泠停在了原地,盯著那扇宏偉的朱門,心裡思緒萬千。

等她報了仇,是會隱姓埋名遠走高飛,還是回到屬於自己的家呢?

也不知她的爹孃會不會相信她就是那個死去的女兒……

正想著,前面的朱門突然被人砰砰砸響。

亦泠嚇得連退了兩步,扭頭去看錦葵,她也是一頭霧水。

緊接著,砸門聲停了,響起的卻是一道憤怒的男聲。

“謝衡之!你給我出來!你他孃的給老子滾出來!”

錦葵嚇得抓住了亦泠的手臂,臉色都白了。

“夫、夫人,這是怎麼回事?”

亦泠還想問怎麼回事呢!

縱觀整個上京,哪個不要命的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砸謝衡之的門?

這人她必須得見見。

亦泠穩住心神,吩咐錦葵:“你去叫門房看看怎麼回事。”

錦葵“哎”了聲,有點兒躊躇,慢吞吞地挪過去。

外面那人又喊了起來。

“謝衡之你這個王八蛋!你趕緊給老子滾出來!”

等等。

亦泠忽然伸手抓住了錦葵。

這聲音,聽著怎麼有點耳熟?

“是個男人你就給小爺滾出來!躲在家裡算什麼好漢?!趕緊給小爺滾出來!”

是了。

亦泠聽著這聲音,知道是她那個便宜弟弟亦昀沒錯了。

這臭小子大晚上的不睡覺跑來謝衡之府上發什麼瘋,不要命了嗎?!

就在這時,門房已經開啟了門。

剛推開了門縫,亦昀就一腳踹了上去,把門房都震得倒在了地上。

見他氣勢洶洶的樣子,亦泠也火了,一個箭步衝上去,伸手就往他手臂上揮了一巴掌,呵斥道:“你發什麼瘋!”

剛剛還氣沖牛斗的亦昀突然就迷茫無措地摸著手臂站在原地,側頭看著亦泠,眼裡還有幾分無辜。

“你是誰啊?”

看著亦昀的眼神,亦泠心裡咯噔一下。

糟了,忘了自己現在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亦泠,是江州的商亦泠了。

她扯了扯嘴角,訕訕道:“我、我是……”

不等亦泠期期艾艾地自報家門,亦昀打量一眼,似乎是反應過來了。

然後恭恭敬敬地彎腰行禮:“原來是謝夫人。”

亦泠無奈地撇著嘴角,她這弟弟到哪兒都挺有禮貌。

但終歸,亦昀沒那麼衝動了。

剛這麼安慰完自己,行完禮的亦昀又直起腰扯著大嗓門一邊喊話一邊往裡衝:“謝衡之呢!讓他給我滾出來!”

亦泠又氣又急,生怕他真的惹到了謝衡之沒有好下場,連忙擋在他身前。

“你找謝衡之做什麼?!”

亦昀冷眼看著眼前的女人,沉聲道:“我要讓他給我姐姐一個交代!”

聽到這句話,亦泠凝神沉吟片刻,隨即轉頭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錦葵,示意她帶著門房去別的地方候著。

錦葵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依照亦泠的吩咐做了。

等兩人走遠,亦泠拉著亦昀走到一旁,低聲問:“你知道了什麼?”

“我知道了什麼?”

亦昀陰陽怪氣地說,“謝夫人該不會不知道,您丈夫去慶陽平亂,卻只帶回了我姐姐的幾件遺物,上報朝廷稱我姐姐是不屈於反賊自刎而亡的!”

秋夜的風已經有些刺骨,像刀子一般割在臉上。

亦泠臉頰漸漸褪了血色,思緒空白了許久,才囁嚅道:“他是這麼說的?”

亦昀沒回答亦泠的問題,自顧自說道:“我姐姐必不可能是自刎的!一定是謝衡之這個狗賊害死的!”

原本涼透的心頭因為亦昀這句話而熱了起來。

亦泠沒想到,她這個不爭氣的弟弟在關鍵時刻,竟然這麼相信她。

“你……”亦泠眼眶已經熱了,“確定嗎?”

“當然!”亦昀冷笑道,“我姐姐那麼貪生怕死,怎麼可能自刎?!他騙鬼呢!”

亦泠:“……”

眼眶裡打轉的淚水又憋了回去。

亦泠掖了掖眼角,瞥了亦昀一眼,“那你想怎樣?”

亦昀現在是豁出去了,不管不顧地說:“勞煩謝夫人把謝衡之叫出來,他今日若不給我姐姐一個交代,我必讓他血債血償!”

“糊塗!”

亦泠氣急敗壞地瞪著他,“以你現在的本事,你覺得你殺了他之後能全身而退嗎?!”

亦昀聞言突然愣住了,覺得這個女人說的有道理,但又好像哪裡不對。

“可是……”

“就算你不要命,你想要連累你全家嗎?!”

“我……”

亦泠繼續說道:“你若真是想手刃謝衡之為你姐姐報仇,此事也要從長計議徐徐圖之!不能衝動行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有道理…………???”

亦昀轉頭看著眼前的謝夫人,突然滿腦子問號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