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陸淮的聲音,秦微蘭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他是在叫自己。

見她回神,陸淮接著道:“嫂嫂怎麼過來了。”

他的聲音依舊冷得沒有一絲感情,正如其人。

秦微蘭抿了抿唇,開口時聲音很低:“我想著,如今你大哥不在了,獨剩你一個人,你又一心忙著讀書,怕是照顧不好自己,所以……”

說到這兒,秦微蘭侷促地捏緊了衣角。

她不是個擅長說謊的人。

前世身處歡場,她不得不逼著自己逢場作戲,可現在……

陸淮居高臨下地看著半晌沒有出聲的寡嫂。

他心細如髮,又多智近妖,寡嫂的小動作並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自然也聽出了寡嫂聲音裡那幾不可查的一絲心虛。

寡嫂沒說實話。

或者是,沒說全部的實話。

至於她隱瞞了什麼,陸淮能隱約猜出來。

多半是回了家以後,不被家裡人善待,寡嫂忍無可忍才跑出來投靠他的。

陸淮打量著寡嫂。

寡嫂面板瑩白,遠山黛眉下是一雙瀲灩的桃花眼,瓊鼻朱唇,麗質天成。

明明生得妖嬈嫵媚,性子卻怯生生的,好像任誰都能欺負她似的。

陸淮很快收回目光。

眼前的寡嫂只是個纖細嬌弱的女子,對他而言,實在稱不上威脅。

更何況,寡嫂都求上門了,於情於理,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於是陸淮朝她拱了拱手:“既然如此,便有勞嫂嫂看顧了。”

他答應得如此爽快,倒是叫秦微蘭有些意外了。

“勞煩嫂嫂在這兒等等,我回去換身衣裳,再帶嫂嫂回去。”他一口一個嫂嫂,叫得很自然。

秦微蘭連忙點頭。

陸淮便轉身回了靈堂。

現在還在靈堂裡的,都是跟陸大關係近的人,也就是當日把秦微蘭圍在中間又打又罵的那些人。

陸淮無視了眾人投向自己的目光,徑直去了更衣的小隔間。

他剛換好衣裳出來,陸大伯孃便走到了跟前,皺著眉道:“淮哥兒,你又要去哪?如今川哥兒不在了,你是他唯一的兄弟,該寸步不離地守在這兒才對,怎麼三不五時的就要出去?”

她的語氣帶著些說教的意味,陸淮掀開眼皮,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語氣較之方才更冷:“長嫂要回來照顧我的起居,我去為她引路。”

“什麼?!”陸大伯孃尖利刺耳的聲音登時響徹整個靈堂。

“那個晦氣的女人還敢回來?她剋死了川哥兒,還有臉回來!”陸大伯孃邊擼袖子邊道,“她現在是不是就在外頭?我非出去打死她不可——”

話沒說完,陸大伯孃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靈堂裡鴉雀無聲,眾人要麼躲避什麼似的看著別處,要麼衝她使著眼色,叫她別說了。

陸大伯孃這才後知後覺地看向陸淮。

此時的陸淮宛如一塊千年不化的堅冰,從裡到外都透著駭人的冷意,他生得高,身高帶來的天然的壓迫感在此時更是嚇人,那雙黑漆漆的眸子落在她身上,不帶一絲感情。

陸大伯孃身子一抖,滿腔的怒火瞬間就徹底熄滅了。

見她不說話了,陸淮才收回目光,抬步往外走去。

那股要命的壓迫感也終於隨之消失。

直到再也看不見陸淮的身影,眾人才鬆了口氣。

“這淮哥兒小小的年紀,氣勢怎得這麼嚇人?”

“人家可是讀書人!以後是要當官的,當然不一樣了!”

“是啊——招娣,那秦氏雖然……咳!但人家現在是淮哥兒的長嫂,比咱們跟淮哥兒都親近,再說了,淮哥兒身邊有個照顧的人,咱們也應該放心才對啊!你就別說那難聽話了!”

楊招娣回過神,重重冷哼一聲:“怎麼的,淮哥兒難道還缺人照顧?我難道不比那秦氏照顧得好?她一個小丫頭,知道怎麼照顧人嗎!”

眾人對視一眼,有一人終於忍不住道:“行了招娣,我們還能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嗎?——依我看啊,算了吧!淮哥兒跟川哥兒可不一樣,反正你都照顧川哥兒那麼多年,也有苦勞了,淮哥兒以後不會少了你的好,見好就收吧!”

楊招娣對這話十分不屑。

曾經有個算命的老神仙說了,陸淮以後肯定有大出息!她還指望著陸淮有了大出息後,能給她撐腰,好叫她在這十里八村威風威風呢!

光憑那點兒苦勞,怎麼夠?!

什麼勞什子長嫂!

堂都沒拜完,憑什麼就成了陸淮最親近的人了,還把她擠了出去?!

要是放任秦微蘭在陸淮身邊,以後陸淮要是發達了,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秦微蘭,哪裡還能想起她?

楊招娣藏不住事兒,她心裡想的什麼都寫在臉上,眾人彼此對視一眼,搖著頭散開了。

——

外頭,秦微蘭也聽見了陸大伯孃的聲音,心裡頗為不安,正在猶豫要不要進去看看情況的時候,陸淮出來了。

陸淮生得極好,身高八尺五六,寬肩窄腰,一張臉更是俊美無儔,他只穿著一身素白的衣裳,周身並無半點點綴,卻更顯得他超逸出塵,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神仙似的。

秦微蘭緊張地往前迎了幾步,目光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生怕他傷到哪。

“嫂嫂放心,”對上她關心的目光,陸淮依然淡淡的,“陸家人沒有意見。”

沒有意見?

秦微蘭有些疑惑。

剛剛裡頭那麼大的動靜,她在外頭都聽見了,怎麼可能沒意見?

然而不等她開口詢問,陸淮已經與她擦肩而過,徑直往前走去,秦微蘭也只好抬步跟上。

陸淮身高腿長,看起來走得不快,但他的一步,秦微蘭得走兩步才能跟上,偏偏陸淮像是沒注意到她跟得吃力似的,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奏走,絲毫沒有等等秦微蘭的意思。

二人走了將近一刻鐘,才走到了一扇半掩著的院門前。

院門沒鎖,陸淮直接推門進去,秦微蘭緊隨其後。

院子不大,地上卻都是經人踩踏後留下的腳印,十分凌亂,喜慶的佈置還沒來得及撤下,在此時看來,更添幾分悲愴。

秦微蘭心裡很不是滋味兒,她抿了抿唇,下意識地看向陸淮。

大喜變大悲,面對這樣的場景,她都不是滋味兒,想必陸淮……

叫她意外的是,陸淮依舊淡淡的,好像眼前這一切與他無關似的。

察覺到秦微蘭的目光,陸淮側頭看她,隨即薄唇輕啟,語氣淡漠得像是個局外人:“嫂嫂,節哀。”

秦微蘭一怔。

死者的親弟弟,竟然在安慰一個連堂都沒拜完的嫂嫂?

這場面真是有些荒謬了。

然而陸淮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他已經自顧自地挽起袖子,開始收拾院子裡的殘局。

秦微蘭不好閒著,左右看了看,也開始跟著收拾。

二人忙活到晚上,才將院子和房間收拾出來。

還沒來得及緩口氣,陸淮又要走了:“兄長明日下葬,我今晚得去守著,嫂嫂獨自在家,務必關好門窗。”

秦微蘭點點頭。

陸淮離開後,秦微蘭上前將院門緊緊關上,又落了閂,轉頭看著這一方不大的天地,終於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