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案 英雄冢 第90章 英雄冢
章節報錯
日光傾斜,一抹陽光正好落在趙平陽頭上,他仰面承受日照沐浴,彷彿把刻盡風霜的面容上沉壓的陰霾一點點暴曬,揮發。
趙平陽一隻手抬起來,最後看了兩人一眼,那眼神映入光芒,像是透過漫無邊際的夜,照射到人間一線曙光。
接著猛的一個用力,往石壁上一拍。
與此同時,悄悄運氣成功衝破穴位的祁尚一躍而起。
手往前一探,馬上要抓住趙平陽的手臂,有東西迎面砸過來,他下意識接住,再要動作,石門已經合上。
祁尚將榮安縣主往地上平放,這一看,臉龐變的凝重起來。
脖子裂開一道大口,鮮血泊泊流出。
雲起看向陸安然,“怎麼樣?”
陸安然蹲下探了探,搖頭道:“救不活。”
這時,落下的石門後傳來趙平陽陰冷的聲音:“奉勸各位一句,十聲後,這裡會被炸成廢墟。”
早在發生變故的時候,觀月他們已經飛掠過來,這會兒互相看看。
“世子,怎麼辦?”
“都尉大人。”
趙平陽開始倒數,“……七、六,還不走嗎?”
雲起有種感覺,“他並非玩笑。”
“帶上其餘人,撤!”祁尚不忘把榮安縣主背上。
觀月一拖二,拽起猶不能動彈的兩個百姓,“墨言,你護好世子和陸小姐。”
幸好祁尚帶了不少人,把地上剩餘幾個都拽上了,拼命的往道口飛奔。
半道上,身後一聲震天響,地動山搖。
陸安然被拉扯著撲倒在地,顧不得滿地塵土,連忙轉頭向後望。
飛揚的泥塵像從天而降的簾子,把整片天地割裂開兩邊,在震耳欲聾的轟隆聲裡,高高聳起的墳轟然倒塌,只剩濃煙咆哮,發出最後的不甘。
她眼前的世界因塵土渾濁,又因障礙物消除豁然開朗。
青山猶在,天地依舊遼闊,只是少了供萬人敬仰的陵墓。
—
道旁,原先整束乾淨的祁都尉和陸大小姐也好,衣著考究的雲上公子也罷,此刻都灰撲撲的,像剛從泥地裡打滾過。
祁尚道:“我會如實上報朝廷。”
雲起衣有塵染,不影響那股子漫不經心的風流瀟灑,手中玉骨扇一轉,挑眉道:“提刑司負責辦的案子,祁都尉也想搶個功勞?”
祁尚皺眉:“此事複雜,聖上若怪罪……”
皇帝金口玉言給顧成峰定的諡號,也親自下旨褒揚徐仲壽等人,如今這一份奏摺上去要打皇帝的臉,這不是搶功,而是得罪。
雲起一揚玉骨扇,懶散道:“祁都尉不如先護送榮安縣主一程,我最見不得美人珠沉玉磒啊。”
陸安然怔怔望著遠處,也曾起過高地,壯觀巍峨,如今又恢復平整,除了地上一堆斷瓦殘垣,作為曾經恢弘的見證。
“性忍且堅,可惜走入歧途。”祁尚給趙平陽定論。
雲起語氣捉摸不透道:“也算有勇有謀。”
先炸墳引來無數圍觀群眾,接著找幾個能快遞傳揚訊息的人前來聽故事始末,就算雲起和祁尚想壓下來,他也要把這些訊息傳遞出去。
“十個人,按他的要求專挑伶人、說書人、農夫、學子、鄉紳、跑腳馬伕這些,他們有個共同優勢,接觸人多,傳話快。”
祁尚單手揹負身後,這案子讓他也無比沉重,“他就不怕殺人滅跡。”
雲起看向他,嘴角掀起一抹淺淡弧度,“堵得住一時,堵不住悠悠眾口。”
索性攤開放在大家面前,眾口爍爍,越無法將之藏著掖著。
蒼穹之下,陸安然一雙眸子靜遠幽深,清冷嗓音道:“他從做下第一個案子的時候,就沒想活著走出王都。”
是惡徒,也是一部分人心中的英雄。
—
案子破獲後,陸安然又恢復了原來的生活,間或聽墨言說一些朝堂風雲。
自墨言得出世子器重自己的結論後,對馬車伕這個定位突然間就沒那麼排斥了,當然他不會承認,最主要春苗小丫頭的點心越做越好吃,讓他生出這種日子也不錯的錯覺。
令陸安然沒想到的是,當今皇上作風凌厲,不僅下聖旨褫奪顧成峰封號,懲處地方官府貪墨祭葬費,還將徐仲壽一干交給專相司調查。
最後,皇帝還親下詔書,告慰萬千戰場亡靈。
這一通下來,原本民間還有少許人妄議皇帝受人矇蔽,不辨忠奸,也叫這份氣度折服。
最慚愧屬孫老將軍,發須花白的老人家聽聞前因後果,在竭海駐地失聲痛哭,直呼自己老眼昏花,愧對英靈,鬧著要請罪辭官。
好不容易安撫下老將軍,東宮太子叫皇帝喊去麟得殿訓斥了一頓。
具體事宜陸安然並不清楚,不過這頓訓誡從諸位大臣口中傳出,屬實無疑。
聽說太子手底下一個官員參與了祭葬銀兩貪墨,皇帝讓他閉門反省。
再幾日,又說太子向皇帝自請前往帝丘。
帝丘位於大寧朝南部,山丘地貌,不止地形複雜,還是各部族聚集地,相對封閉,尤其排外。
也因為多丘陵,常有賊寇紮寨,太子需要功績扭轉在皇帝心中口碑,帝丘無疑成了首選。
這些風風雨雨到了陸安然耳中,一過耳,也沒放在心上。
雲起找到陸安然時,她正好把最後一塊骨頭放到屍骨手指位置,抬起頭看到雲起倚靠在樹下。
春後日漸轉暖,雲起卸下狐裘,穿了一身輕薄青雲繡雅竹雪白滾邊袍,羊脂玉冠束髮,翩翩公子,清雋疏朗。
“走了,帶你進宮。”雲起桃花眼微微上挑,對著陸安然招招手。
兩人從醫辨宗出去,陸安然疑惑道:“為何進宮?”
雲起玩轉折扇,輕笑道:“皇上聽說這案子有你一份功勞,要給你嘉賞。”
陸安然:“提刑司破的案,獎賞也該落你頭上。”
“錯!”雲起煞有介事的搖手:“蘇霽忙內,祁尚救人,你幫輔,本世子不求有功,但求無事。”
馬車一路往皇宮的方向跑,雲起斂起幾分漫不經心,道:“皇帝獎賞給你,你得承著,箇中尺度,你自己把握好。”
陸安然鄭重頷首:“受師命吩咐,不敢託大。”
雲起嘴角微揚,打了個響指,“聰明。”
早在初遇祁尚的時候,雲起就故意將陸安然的立場擺為尊師命下山歷練,現在將一切推給雷翁,再順其自然不過。
到了宮門前,雲起並未隨陸安然入內,看著一個小太監引路帶她進去。
觀月欲言又止半晌,終忍不住開口道:“世子不用擔心,陸小姐本是仵作入行,驗屍乃她本分,皇上不會因此起疑。”
從盛世王朝一統天下,蒙州境劃歸朝廷,但又保留了相對獨立的制度,直到前朝,前朝皇帝胞弟蕭戰以收服蒙州境外遊牧民族——牧蘭族的名義,意圖同時拿下蒙州七郡,卻反而成了前朝覆滅的導火索。
這之後十六年裡,蒙州境和大寧皇朝暫時呈平衡現狀。
但誰都知道,這根無形而微妙的休戰線,隨時可能會斷裂。
朝廷要其徹底臣服,蒙州七郡各懷心思。
“本世子擔心了?”雲起手臂往裡收回成一個半彎,摺扇點在鼻尖上。
墨言只聽了這句,抽抽嘴角道:“死丫頭天天摸死人骨頭都不怕,還能怕皇上一個大活人。”
雲起一臉孺子不可教的看著觀月,“墨言說的有理。”
觀月靜默下來——行,你們說的都對。
—
陸安然跟了一路,雖然只進宮過一次,對皇宮格局不大瞭解,但也能分清前殿和後宮的區別。
心中懷揣困惑,面上一點不露,到了地方一看,不是皇帝御書房臨華殿,而是關雎宮。
“你且候著。”太監一甩拂塵,同守門的宮婢低聲說了什麼,進了內殿。
暖陽拂煦,惠風和暢,關雎宮上琉璃瓦片,光彩炫目。
陸安然眼觀鼻鼻觀心,安靜站了一炷香功夫,未得到任何召見。
兩個宮女在旁邊灑掃,邊小聲嘀咕。
“她是誰,做什麼見我們家娘娘?”
“好似外頭那樁案子的事,皇上原要嘉獎,不過正逢東嶽真人卜算關鍵時刻,便讓我們娘娘代為召見。”
“嘁,娘娘哪兒有空,小公主病還沒好呢?”
門內走出一個年輕女子,宮裝打扮,光彩照人,一出來,先呵斥道:“不做事亂嚼什麼,關雎宮的規矩都忘了?各掌嘴十個,再有下次,將你們打發去漿洗房。”
‘啪啪啪—’不絕於耳,陸安然眼珠子都沒挪動過。
大宮女眼神精明,毫不客氣的在陸安然身上掃視一圈,兩邊嘴角扯起一個弧度,眼中卻沒什麼笑意,“陸小姐,娘娘不得空叫奴婢跑一趟,這是娘娘給你的恩賞。”
大宮女用手開啟錦盒放在陸安然面前,一隻玉鐲躺在裡面,翠綠欲滴,渾然天成,是好玉。
陸安然不動聲色的接過,垂目行禮道:“謝娘娘賞賜。”
既沒有表示不滿,也不現出驕色。
大宮女是淑妃心腹,在聽說蒙都陸家嫡女如何如何相助提刑司破案時,主僕都不以為然,正如他們都知道提刑司名義上司丞是雲起,但誰都清楚真正處理內務的另有個叫蘇霽的人物。
後打聽到陸安然不過把雷翁早前交代的再傳達時,這種嗤之以鼻擺到面上成了輕慢。
因而陸安然進宮這一趟,不止沒見到皇帝,也沒受淑妃召見,唯一收穫是拿回一隻玉鐲。
從宮門出來,陸安然和雲起兩兩對望,全都有些詫異。
“這麼快?”
“你沒走?”
雲起一笑,對著陸安然勾了勾手指,“上來,帶你去一個地方。”
車輪再次滾動起來,馬蹄嘚嘚在街巷穿行,裡面時不時傳出幾句交談。
“只得到這個?”
“嗯。”
“看來皇上和淑妃都沒把你放在心上。”
“也好。”
“是還不錯。”
……
撩開馬車簾,前方一片空曠,遠有群山起伏,河水奔騰。
不過原來那個位置孤聳的將軍墳已徹底消失不見,取而代之一座新墳,不立墓碑,反而在一旁豎了塊巨大石碑。
曰‘英雄冢’。
曠野寂寥,碧空萬里,石碑矗立在那,三個血紅色大字如戰士拋灑的熱血,蒼涼悲壯。
“冢中空無一物,不過石碑背後刻了所有陣亡將士名字。”雲起在旁道。
陸安然低低吟誦道:“古來白骨無人收,天陰雨溼聲啾啾。”
風攪長空,白幡獵獵,似那日海波浪湧,哀鳴遍野。
這片大地上,數千英靈——
願以安息。
第二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