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位於淮江以南東部位置,沂縣在王都往下,屬江東。

南方多植被,山川秀美,生活在此,長期受溫山軟水影響,連人都極其精細溫柔,民風尚和。

老頭一口帶口音的官話,語音腔調裡能聽出水鄉柔婉,特別最後一個‘喲’字拖長了,饒是罵人,都聽著像打情罵俏。

“投洛西河的小妮子叫秀珍。”老頭就用著這樣與面貌極不相符的語調,慢悠悠道:“童家往上幾代都是種地的,我們這地方你們大概不知道,有句話叫‘春前累死牛,秋後餓死娃’。”

“那幾年淮河水患,上面頂不住了,就將水往我們沂縣灌。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沂縣的地啊,就不適合種莊稼了。”

“扯遠了,說回童家。到了秀珍她爹這一輩,縣署開始叫人種果樹,這一來種地的日子確實好過點,但要多好,也沒有,總之餓不死罷了。”

“秀珍五歲就被她爹賣給了一戶員外家,拿了錢她爹開始做生意,幾年過去居然漸漸攢下一個小鋪面來。”

蘭亭靠水,垂柳蕩在水裡,和著潺潺話語聲,泛起一波波水紋。

老頭說話不疾不徐,還時不時停下發出感嘆,“那戶員外家在秀珍十二歲那年出了些變故,從沂縣舉家搬遷去了別的地方,不過倒是好心人家,沒將秀珍變賣去別的地方,反而給了賣身契放她回家,算是了結一段主僕善緣。”

“本是喜事,到了童家卻不一樣。只因秀珍她爹發現自秀珍回去後,家裡生意開始不好了。不知他怎麼盤算的,過不了多久,將秀珍許配了出去。”

大寧朝正常情況下,女子十五及笄後方才議親。

十二歲,確實過早了。

“說許配,其實就是賣女,對方家兒子是個傻子。”老頭唾棄道:“她爹拿了銀子又高興起來,直接將小鋪子置換成大鋪子,沒兩年還把左右的鋪子也一同盤下來,生意做的越發大。”

三人裡面,墨言聽的最入神,“嚯,賣女求榮啊。”

“可不是!”老頭不屑的哼了一聲,道:“他算就此嚐到甜頭。”

“那後來呢?”墨言還帶催的,就跟真的聽故事一般。

老頭又嘆道:“說來秀珍這個女娃子命就是不好,這不去年她傻子丈夫摔河裡淹死了,婆家嫌她晦氣給趕了回來。”

這次秀珍的父親沒有不痛快,反而盯著秀珍有些炙熱,好像看一座閃閃發光的金山。

“賣一次女兒,他的生意更上一層。”雲起看透道:“這回,他又怎麼打算?”

“他又給秀珍許配了一戶人家。”老頭比了個手勢,“五十多的鰥夫。”

陸安然在陸氏受祖母冷眼,二嬸排擠,但至少還有真心為她著想的父親,實在不能理解,就算不親,為何有人會對骨血相連的女兒做出這樣令人不齒的行為。

老頭知道這件事,還是因為秀珍這回死也不肯嫁,鬧的大了,相鄰的幾戶人家還去勸過。都說上下一張嘴的事,如今日子也好過了,何必弄的父女離心。

偏秀珍爹咬死了必須嫁,綁也綁到別人家裡再能死。

大家都罵他不是人,但他滿心就想著這回還能往上走一走,說不得就能把生意做到王都,從此發達了。

老頭算算日子,捋著稀疏的鬍鬚半瞌目道:“差不多成親前三四日,城中來了個狐仙,不知怎的就選中了童家秀珍。”

秀珍她爹怎麼可能放棄這麼個金疙瘩跑了,什麼狐仙白仙的統統沒有他手裡的錢真金實銀。

“跟著秀珍投河,童家也被燒沒了。”

正好鋪子相連,火著起來,撲都撲不掉,沒一會兒便給燒個乾淨。

“說來也怪,除了童家幾家店鋪,其他的都安然無恙。”

陸安然聽後,斂眉微垂目道:“火開始是怎麼起的?”

老頭腦袋仰對天空,嘴巴微張,眉頭壓下來半眯起眼睛,回想著道:“大晚上一把鬼火掉在正屋上頭,轟的一下就著起來,從最西頭到東頭幾家鋪子的屋脊上,連成一條火龍,再後面火龍張開大嘴,把下面的幾間房頃刻間全吞噬掉。”

火一起,住在附近的人全驚醒,水缸裡水都舀乾淨也沒阻止火勢,正當大家驚嚇著自己家也要被燒到時,居然又詭異的變小。

最終,除了童家,其他百姓家裡都沒有被波及,這也使得大家對狐仙降災更深信不疑。

告別老頭離開蘭亭,三人往童家的方向走。

雲起輕嘖道:“換了我有這樣的爹,也得投河。”

墨言瞪大眼:“她是自己主動投河?”

雲起手中玉骨扇熟練的轉一圈,笑意不明道:“河是不是她主動投的暫且不清楚,但這個狐仙肯定有貓膩。”

陸安然嗯一聲,“正好,我們都不信鬼神。”

“那這個鬼火燒屋怎麼來的?”墨言反問道。

雲起收扇往後背手,嘴角微微上挑,“先去童家看了再說。”

童家鋪子在沂縣最熱鬧的一條街上,遠遠看到一大團灰燼狼藉在其他鋪子間格外顯眼。

偶有路過的人看上幾眼,邊搖著頭念聲‘作孽喲’邊走。

南方房屋多為木製構成,店鋪從西到東連成排,一家著了火勢很快蔓延,禍及左鄰右舍,所以家家戶戶門前放了一大口缸。

白底軟靴一踏進去,馬上沾染了黑灰,好像白玉染暇。

“燒的很徹底,即便人為,也很難找到任何證據。”雲起轉了一圈回來道。

陸安然把目光挪到某處,“為什麼只燒了這幾間。”

雲起玩味道:“還都是童家鋪子。”

墨言嘴裡嘶一聲道:“難道真有狐仙!”

陸安然側頭掃他一眼,眼神怪怪的,讓墨言差點跳腳,“看,看什麼看?!”

“多用腦子多讀書。”陸安然淡淡道。

墨言立馬就告狀,“世子,她針對我。”

今天一小狀,明天一大狀,卸下馬車伕,指日可待!

“不要這樣說,墨言的優點也很多。”雲起果然開口道。

墨言挺了挺胸膛,見雲起握拳拖著下巴沉吟片刻,悠悠道:“至少馬車趕的相當不錯。”

墨言:“……”

被燒成一堆焦炭的火場沒什麼可看,雲起打發墨言去周圍打探一番。

臨走前,陸安然走到旁邊兩家差點被波及的店鋪各看了看。

因為共用一面牆,所以外牆被燻黑了,還能聞見焦味。

“有什麼發現?”雲起看到陸安然剝開一小塊牆皮放到鼻子下聞,遂問道。

陸安然兩指用力碾碎,指腹搓著一點粉末,忽而抬頭,眼神發亮道:“我大概知道火勢為何不蔓延了。”

雲起盯著陸安然的雙目,此刻她眼中閃著灼灼色彩,比星辰還明亮,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必然有一個不同於尋常女子的有趣靈魂。

世人皆嚮往美好,但云起忽然發現,在這樣一雙明豔奪人的眼睛下,再美麗的皮囊都會黯然失色。

“怎麼了?”陸安然蹙眉,不知道雲起為何突然發呆。

雲起不動聲色的露出一個微笑,“你手指髒了。”拿出一塊雪白錦帕,低頭幫她擦拭。

一路回客棧,陸安然將指腹按壓進手心,彷彿還能感受雲起留有的一點餘溫,以及那時剎那間一絲心悸。

陌生的感覺令陸安然不適,無意中蹙了蹙眉頭。

雲起的聲音在這時響起,“按你所說,有人故弄玄虛,從遠處投火。”

陸安然將其他思緒壓下,點頭道:“比如箭上點火射出去就能做到。”

墨言總愛跟陸安然唱對調,“別人看到的是鬼火。”

“有藥曰云母,石性鎮墜,能使火下,火下則水上,是既濟之象也。故安五臟,益子精,明目。”

“啊?”

“它還有個名字,叫磷石。”

“哦。”

墨言撓撓頭,還是不懂。

等回到客棧問觀月,才知石中帶磷,燃時如鬼火。

觀月對著陸安然肅然起敬道:“走一趟,陸小姐就能發現狐仙天降神火的真相,當真厲害。”

墨言雙手抱臂,靜靜的看他吹。

“如果說兩邊牆體都抹了隔火藥材,才使得火勢控制在童家範圍內。”觀月道:“那所謂狐仙的法力,不過就是愚騙百姓罷了。”

問題是,“我們現在去哪裡抓狐仙。”

他從不自己現身,除了頭一回降災給童家外,也就是每日‘託夢’,預示下一位女子,之後就有家人主動送女子前去。

洛西河太大,不可能沿途都安排官兵把守。

雲起篤定道:“今晚子時,自有分曉。”

觀月想起來,“對了,晚上又得有女子被選中!”

每日子時託夢,次日卯時天微亮狐仙洞門大開,納婦。

墨言感慨道:“神仙也起早貪黑。”

觀月抽了抽嘴角,隨口道:“修仙辟穀,吸食日月天地精華。”

雲起拍拍手,將兩個不著調的人把話題拉回來,“縣署那邊都問過了?”

觀月一瞬恢復正經,道:“是,屬下在程知縣安排下問過那幾個人,情況都差不多,睡覺的時候突然渾身發熱,飄飄欲仙,然後就有神音降臨,讓他們滿足狐仙要求,否則必然降災。”

“每次託夢物件可有規律?”

觀月搖頭,“都是不同的,多的四五個,少的一兩個。”

陸安然有疑問,“既然有託夢預示,程知縣也會提前知曉哪戶人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