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秀珍腳背磕在門板上,人往裡撞,“咋辦啊?”

陸安然順手扶了一把,“沂縣衙役?誰帶的頭?”

“領頭的我不認識,看身上官服應該是個捕快,”童秀珍沒注意陸安然扶她的是受傷那隻手,滿面焦灼道:“我偷偷聽到他們說狐仙藏在這裡,現在要抓人。”

利兒娘半邊身體靠窗臺撐著才沒有軟倒,只感覺腦部一陣陣發暈,視線裡全是白花花的川紙,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死罪。

心裡對劉志泉的恨意達到頂峰。

可再恨又怎樣,造罪孽的人死了,痛苦和絕望卻要活著的無辜家人來承受。

童秀珍絞緊雙手,眼底全是膽怯,身體也不受控地輕顫,卻仍舊用蚊蠅般但強撐的堅決語氣說道:“我再去探探情況,你們快點商量個對策。”

鹿陶陶撇嘴:“這個破農莊,除了幾間空房子連個地窖都沒有,老鼠都被我揪出來了,你們幾個大活人躲哪裡躲?”

童秀珍呆住,“那……如何是好?”

利兒娘藉著窗戶的縫隙朝外張望,隱約看到幾個人影在外面矮牆處閃過,也不知道暫且忌憚還是有什麼顧慮,沒有馬上帶人衝進來。

鹿陶陶終於玩膩了,扔掉手裡的老鼠串,拍拍手道:“我去看看吧。”

如有風動,門只是晃了晃,房間裡已經沒有鹿陶陶的影子,留待剩下的三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陸安然先開口:“沒事,你們在裡面,我去見一下府衙的人。”

雖然會有麻煩,但她出示身份,程九萬總不會不給蒙都陸氏一點面子,硬要說她是狐仙變的。

轉身之際,童秀珍看到陸安然自然垂放的手甩出一滴血珠,後知後覺剛才她扶過自己,定是因著這個緣故,傷口才又蹭開流血了。

然而從頭到尾,陸安然一句抱怨甚至任何不滿的眼神都未曾和她使過。

“陸姑娘……”童秀珍定定地看著陸安然跨出門檻的背影,小聲道:“真是個好人。”

利兒娘氣力使不上,喊童秀珍攙扶一把,聞言道:“人之心性,切不可憑表面判斷,陸姑娘性子冷淡,但做出來的事都是熱心腸,有些人看著老實人,卻做盡傷天害理、害人害己之事。”

童秀珍知道利兒娘又想到劉志泉,也不敢搭話,心裡想著,她回頭定要給陸姑娘賠個罪。

農莊小院呈回字形結構,陸安然出來的這間房側對著大門,她剛要轉身,鹿陶陶從上跳下來,抓著她就往牆後拖,“小心點,耍箭了。”

兩人面面相覷,陸安然懷疑鹿陶陶在玩諧音罵人,“什麼劍?”

鹿陶陶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反正不是我箭,你可以有。”

在陸安然淡然的目光下,又嘻嘻笑道:“長杆子一頭尖帶倒鉤,咻的一下飛出去那種咯。”說完自己覺得挺有趣,嘿嘿嘿笑起來。

陸安然眼眸微縮:“他們要射箭。”

“嗯哼。”鹿陶陶歪歪腦袋,“我看到他們正在搭弓箭,就先閃到一旁嘍,雖然都是三腳貓功夫,不過亂拳還能打死大師傅對吧。”

陸安然沒空和她貧嘴,她需得馬上提醒利兒娘和童秀珍,正在這個當口,一道利器劈空而來,在天降黑色中如有流星劃過,閃出璀璨的光芒,火亮得能灼傷人的眼睛。

鹿陶陶踢開房門,陸安然隨之跑進去,就看到童秀珍呆愣愣地站在視窗位置,低著的頭慢慢抬起來,與陸安然視線對上,張了張嘴巴,聲音透著茫然,“陸姑娘,我……”

陸安然清黑的眸底倒映入火芒,神情一改淡然,帶著少有的急切,“不要說話不要動。”

利兒娘彷彿終於從意外裡回過神,但望著童秀珍中箭的身體顯得很手足無措,雙手緊緊掐住童秀珍的手臂,聲音瞬間啞了,“秀珍,沒事的,別怕。”

鹿陶陶兩指掐起一道指風,把童秀珍衣服上被火點子濺到後點燃的地方滅了,說道:“他們在箭上綁了火油布,是不是準備放火燒我們了?”

利兒娘半跪著,把童秀珍的身體放平,眼裡含著淚,又不敢打擾陸安然診治所以死死咬住嘴唇。

是她害的秀珍,她靠著窗臺,非要秀珍來扶她,否則秀珍也不會馬上中箭。

陸安然從隨身帶的小布包裡拿出一把薄薄的柳葉刀,割掉童秀珍中箭四周衣服,看了傷口位置後,沉默起來。

“救不活了。”開口的是鹿陶陶,她平時說話語氣略顯嬌嗔,帶著點少女糯糯的口音,但這會兒聽著格外冷酷,“拔掉馬上死,不拔撐一刻。”

陸安然知道她說得沒錯,手裡的銀針扎到某個穴位上,抬目看向童秀珍,“你有什麼話想說?”言下之意,讓童秀珍留幾句遺言。

利兒娘一行熱淚滾滾而落,胸腔大幅度的起伏,卻狠命壓抑住即將崩潰號啕而發的哭聲,試了幾次都無法開口說話,乾脆撇過頭去。

童秀珍眼睛動了動,眼皮蓋上又開啟,一串淚珠從眼角滑落,然而她的表情是平靜的,甚至帶了點淡淡笑意,先安慰利兒娘道:“不要為我難過,我早就是死人一個了。”

又對鹿陶陶道:“狐大仙,你為我報仇,我感激你。”

童秀珍的眼神開始渙散,努力聚焦看向陸安然,“還有,陸姑娘,謝謝你,對不起。”

她藏在心裡的道歉說出來了,整個人一陣輕鬆,嘴巴動了動,似乎還有什麼想說的,但快速回顧平生,她覺得能說的也就這麼多。

鹿陶陶上前,掌心貼著童秀珍,蠱惑般的聲音說道:“肉身息世,蒙召歸天,嗡,琴西惹扎轟。嗡,啪拉瑪尼,達扎,吽啪梭哈……”

她的臉龐在火光下,如給整個眉眼加持了一道聖潔的光暈,去除頑劣和乖戾,居然是不曾展現給人看過的莊重,嘴巴一啟一合,“願以諸功德,迴向極樂世界,迴向一切佛淨土……解脫塵世苦,靈歸極樂天。”

陸安然很久後回想起來,都覺得這是一幅無法形容的畫面,童秀珍就在這樣的低喃禱告中緩緩閉上眼睛,死得很平靜。

利兒娘終於放聲大哭一場,她和童秀珍相處月餘姐妹情深,面對死別,情難自禁無法釋懷。

陸安然望著鹿陶陶伸直後沒有收回的右手,“你還會替人超度。”

“啊?”鹿陶陶歪了歪腦袋,回頭時,又是那副唯恐天下不亂對什麼都抱著玩鬧心態的不正經樣子,“看人家念過唄,我學得挺像吧。”

陸安然搖搖頭,不是像不像的問題,而是那樣情境下的鹿陶陶彷彿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

“唔……”鹿陶陶苦惱起來,擠著腦袋想了半晌,忽然拍手,“那這樣,你們誰再死一次,讓我練練手啊?”

這種沒心沒肺的話也只有鹿陶陶說得理直氣壯,利兒娘哭聲都驟然頓住了。

“安置一下她。”陸安然眼神從童秀珍身上移開,隔著窗戶望向外間。

鹿陶陶湊個腦袋一同看去,踮起腳下巴擱在陸安然肩膀上,“啊哈,他們要射火箭了。”

利兒娘沒有陸安然強大的心臟,和看待世人皆冷情的心性,也不像鹿陶陶玩世不恭,她無法理解正常人看到有人活生生死亡能表現得那麼平靜,一時愣怔在原地。

“悲傷解決不了任何事,除非你什麼都不做只想陪著一起死。”陸安然平靜的說道。

利兒娘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扯過其中一個大箱子上的白色布幡蓋在童秀珍身上,“別怕,我會帶你一起走。”鼻子一酸,將眼淚擠了回去。

陸安然看到利兒娘情緒穩定下來,用力交握的雙手輕輕放開,指尖有凝固液體,淡淡血腥氣充斥在她鼻間,還有手腕骨絲絲螞蟻啃噬般的疼痛不停歇地發作。

鹿陶陶勾起一邊嘴角,貼著她耳朵道:“明明在意,又要表現得無所謂,小姐姐,裝模作樣可不好。”

陸安然瞥她一眼,不置可否。

人有一顆心,只要還在跳動,它便是熱的,即使淡泊如陸安然,又怎能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在眼前逝去而無動於衷。

但是危機還在眼前,正如她所言,不必要多餘的悲慼。

這時,鹿陶陶又開口疑惑道:“他們放火,是要把我們逼出去嗎?”

“不,他們不需要抓人。”陸安然看向兩雙帶著不解的眼睛,“他們是要燒了農莊裡的所有川紙。”

“那他們怎麼遲遲不動手?”

“善使詭計者必多疑多慮,喜謀後而定。”

鹿陶陶點頭:“哦~他們怕我們來個黃雀在後,那小姐姐你準備了黃雀嗎?”

陸安然不吭聲。

“小姐姐想到對策了?”

陸安然目光定在矮牆上方一點火光上,“我在想,這些府衙兵聽從的程九萬指使還是官府號令。”

“沒區別啊。”

陸安然半垂眸,口中沒說,心裡道:區別在於是後者的話,她們恐怕真的難逃一劫。

程九萬也許會顧忌蒙都陸氏的地位,但可能存在的隱藏在暗中更位高權重者,一定懂得什麼叫死無罪證。

鹿陶陶眼珠子轉一圈,跳起來踩著橫樑挑開幾片瓦,對著外面大喊一聲:“蒙都陸大小姐在此,你們誰敢放肆。”

幾十把帶火的箭齊刷刷射過來,鹿陶陶往下一縮頭,“完了,你的名號不太管用。”

陸安然心一沉,再看外面,已是火光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