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裴眸光一厲,臉龐面無表情,冷然地牽起嘴角。

於方鏡攔在兩人中間,眼神鄭重道:“周小姐可是周裴?”

秀芳諾諾:“回大人,是的。”

於方鏡抬手,抖開袖袍掃了半個圈,“你再仔細看看,下面這些人中,還認識誰?”

秀芳眼神光滑過周管家,兀自搖了搖頭,然後在他身後的兩個中年男子身上停頓了較長時間,“左邊的好像是周家大少爺。”

“周家大少爺周挺?”於方鏡確認道。

秀芳咬著唇點頭,她踏著步子後退不小心踩到了人。

“你一個小小婢女敢踩本小少爺,是不是想死。”聲音雖稚嫩但跋扈。

大家看向發聲的人,是個七八歲的孩童,大半個身體叫一個婦人摟在懷裡,此刻掙脫開來,滿臉兇狠霸道的憤怒。

於方鏡眼眸半轉,“哦?你是誰家小少爺?”

“哼!我們周家人在帝丘一霸,你們得罪得起嗎?”他叫母親摟著跪了半天已是不耐煩,再被秀芳無意中踩踏,平日裡無法無天的小霸王就徹底發作。

於方鏡意味深長的一笑,“周家啊。”

小孩還想叫囂,他母親趕緊死死捂住他的嘴巴。

其他人不作聲,即便最前頭的周管家和被秀芳認為周家大少的周挺,全都沒什麼表情,一臉麻木地跪在地上。

孟學禮兩邊眉頭擠在一起,出聲道:“周裴?周挺?周家人?”他發出很多人都存在的困惑,“周家滅門,周家人屍首不是都在義莊被燒燬了,哪還來什麼周家人?”

於方鏡對著他拱拱手,“孟大人稍安勿躁,下官正是要和太子殿下及幾位大人說一件玄事。”

子桑瑾眼波微動,看向堂下眾人,道:“於知府想說,周家有人倖存。可當日驗屍,不是剛剛好一百四十九具屍體,無一人缺漏。”

“回太子殿下,下官正要說到這個。”於方鏡客氣地對陸安然頷首,“當日由陸小姐經手驗屍,一百四十九人的頭顱都是陸小姐一個一個對接回原位,陸小姐是否確定,中間並無一人出錯。”

“不會。”陸安然有底氣說這個話,她看了眼周裴和周挺兩人,壓下心裡的震驚,回道:“當日屍體有損,我從骨骼及斷口連線處判斷,正如樹有年輪,骨骼也有年歲差異。”

於方鏡點點頭,讓人將秀芳帶下去,轉身對著大家說道:“我讓這兩位證人前來,是想告知太子和諸位大人兩件事。其一,和周管家日日接觸的香燭店‘店小二’並非原來店主,真正的店主被人謀害後封在矮牆當中,野狗聞到味道刨地才讓本官的人發現。”

於方鏡伸出第二根手指頭,“其二,村女秀芳辨認,周裴與周挺二人身份無疑,還有這位小童脫口而出‘周家’二字,然而眾所周知周家早已經滅門,這又是何原因?”

他神情凝重起來,一字一句鏗鏘有力說道:“事實是,根本沒有所謂周家滅門,堂下正好一百五十人,全都是周家人!”

此話一出,不僅子桑瑾一人驚詫,雲起和陸安然默默對視,兩人神情同時變化,沉入思考當中。

南宮止走到於方鏡身邊,經過最初的震動,他已經將這件事慢慢消化,這時說道:“太子殿下,臣可以證明,於知府所言句句屬實。例外還有其他證人,但凡與周家有過生意接觸的眾人,如果需要,可以一一上堂來對峙。”

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用說太多,無人懷疑跪在堂下這些人的身份。

只是事實出乎預料,大家花了一些功夫來接受。

“原本這算不得什麼精妙的計劃。”於方鏡感嘆道:“只是從農莊落腳開始,我們無意中陷入了周家下的套裡,周管家順勢而為,讓周家滅門案以最順理成章的姿態進入大家視線。”

當時周管家撲上去大哭大叫,以至於沒人懷疑死者不是周家人,也沒人去懷疑一個在周家兢兢業業一輩子的忠僕,更沒人想到這樣一場曠世欺騙。

南宮止一手負在身後,一手端在身前,微微彎腰,對周管家道:“後來未免夜長夢多,你故意燒燬義莊,把屍體都毀之一炬。”

雲起搖頭感嘆:“好厲害的管家。”

“本宮有個疑問。”子桑瑾微微眯起眼睛,眼底透出一絲銳利,“剛才那位叫秀芳的女子既然認識周家少爺小姐,為何獨獨不認識一個迎來送往的管家?”

在雲起意識到周管家行事異常之後,也認定他這人不簡單,但從未懷疑過他的身份,到了這會兒,卻和太子一樣產生了一種異樣感。

南宮止靠的最近,他仔細端詳周管家的臉,對外招手喊了一聲:“朝九。”

進來一個黑衣裝束的矮小男子,跪地行禮後,安靜候在一邊。

“朝九略通易容裝束。”南宮止簡單解釋一下,吩咐朝九:“檢查一下他的面部。”

朝九毫無感情的眼眸看了半晌,出手撕扯掉周管家貼上的鬍子,又拿出一瓶藥水抹在他臉上,頃刻間褪下一層黑色,另一張蒼老的臉出現,比原來的容貌白一些,也多了一份嚴肅威嚴。

“唉喲,唉喲……”錢良跳著腳起來,“這這這……這不是周家主嗎?!”

周管家搖身一變,成了周家主。

出人意料又在情理當中。

無論如何,一個管家沒有能力去謀劃這麼一件精密周到的事,周家人也不會這麼無條件配合。

於方鏡彷彿才想到,“錢大人在場啊,你認識周家主?”

錢良擦著腦門汗,“接觸過一兩回。”

“那你不是也認識周家公子?”

“記不大清了,怕認錯。”

孟學禮冷冷哼一聲:“太子殿下面前,錢知縣大可有話實說。”

錢良雙手匍匐跪地,全身禁不住顫抖,“微臣不敢,微臣實乃難以相信這樣荒謬的事情,故而不敢輕率開口。微臣亦對周家其他人不太熟,直到南宮少輔將周家主的面貌恢復,下官才敢肯定,他的的確確是周家當家人周厚,身後的是他兩個兒子,周挺和周耀。”

於方鏡疑惑地哦了一聲,“原來周耀沒有被趕出家門。”

周管家整個人都是假的,他說的話自然沒幾句真話。

這時,朝九附耳對南宮止道:“大人,旁邊那個也改了容貌。”

南宮止隨之看過去,朝九指的是香燭店‘店小二’,他點點頭示意朝九去除對方的偽裝。

按著剛才的步驟,很快換了一張臉,比剛才還要令人驚訝,因為原本年輕的臉驟然換成了皺巴巴一張老臉,誰都無法適應。

“容我猜測,恐怕這才是真的周管家?”於方鏡試探著開口。

香燭店‘店小二’撲通跪地,對著周厚磕了個頭,“老爺,老奴該死,老奴對不住您。”

周厚眼珠子慢慢移動,落到‘店小二’身上,眼底幽沉淡漠,“你是該死,連一具屍體都看不好。”

之後,朝著眾人冷笑一聲,“我周某機關算盡,沒想到還是讓你們發現,我認栽。”

到了這個時候,周家人心裡同時閃過兩個字‘完了’,周挺和周耀尚能撐住,周裴已經花容失色,癱倒在地上,要不是閨閣小姐的教養深入骨髓,恐怕早已拋棄任何形象滾地大哭大鬧。

周厚身後周家人低語哭泣起來,聲音逐漸匯聚成嗚咽哀鳴。

“事到臨頭有什麼好哭的,周家命數已盡,我回力乏天。”周厚嘴角下垂,皺紋拉長整個眉眼,顯得面目冷厲。

只是不管眼底潛藏的彷徨神色,或者青筋暴起的手背,都對映出他內心強烈的不甘。

於方鏡準備問話,跪在下面的一個女子忽然衝出來,“此事皆由我公公一人所為,我們不知情,不關我們的事。”

“閉嘴!”周挺猛拽她,女子跌倒在地。

錦衣華服的女子磕破下巴,鮮血染臉,珠翠散滿地,渾身狼狽不堪,極度惶恐使得聲音格外尖厲,“這是殺頭大罪,憑什麼讓我閉嘴!我不管,事情都是你們在做,跟我和衡兒無關,要死你們去死吧,不能牽連我們孃兒兩。”

女子又哭又叫,其他女眷小廝婢女也跟著磕頭請罪,整個縣堂吵成一團。

周挺忍無可忍,反手一巴掌甩在女子臉上,女子氣急攻心,居然昏厥過去。

子桑瑾揉了揉額頭,“於大人,堂內人數太多,本宮都覺得呼吸不暢,即便審案,也無需這麼多人在場。”

“殿下所言極是。”於方鏡趕忙讓人把女子抬下去,又遣退大部分人群,只留下周家父子幾人。

周裴維持的體面終於在跨出縣堂時露了怯,腳一軟,直接坐在門檻上面。

所有周家人都意識到,早在護衛軍出現的一刻起,他們周家就完了。

雖然太子坐在上首,但問案的人顯然不可能是太子,於方鏡請了請,“孟大人,您來?”

“本官雖為隸城刺史,然沒有聖上手諭,不好越過知府和知縣辦案。”孟學禮推辭。

於方鏡又轉向錢良,“既然在帝丘地界,不如錢大人……”

“不不不,下官當不起。”錢良縮小自己存在都來不及,哪敢往前湊,他一個小小知縣在這群人裡算個屁。

“雲世子,您是提刑司司丞,您來審。”

雲起敲著玉骨扇,笑似春風秋水,“好啊,不過本世子查的是夜叉案,不如於知府先抓一隻夜叉來?”

子桑瑾看不過眼,一錘定音道:“於大人,你繼續審。”

“是,殿下。”於方鏡不敢推脫,只好接下這樁差事。

走到明鏡高懸前坐下,驚堂木一拍,面對下首跪著的周家人,眉眼轉為凌厲,目光一沉,道:“本官且問,既然你們一百五十口人都在這裡,當日周家祠堂的一百四十九具屍體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