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

“嗯……”

老皇帝輕嗯了一個長音出來,胸口有了明顯的起伏,蘇洪的心臟才“砰”地一聲落了地。

而狄映,也結結實實舒了一口氣。

隨著陛下的呼吸,狄映慢慢捻動著金針,一根根起了出來,再一根根慢慢地纏繞回指上。

手心微有汗漬。

驚厥之症,不會嚇到狄映;

令狄映緊張的,是怕老皇帝藉機“坑”自己。

要是老皇帝明明醒了卻不出聲?要是老皇帝忽然大叫一聲?要是老皇帝發現自己取其的穴位是百匯和太陽、以為自己要刺殺她?

那狄映背後兩步遠外的金吾衛、絕對就會一刀朝著他的腦袋劈下來。

解釋的機會都不會有。

就算事後發現劈錯了、老皇帝也頂多會追封他一下,而不會心疼他半分。

連處置砍死他的金吾衛都不會,反而會嘉獎對方:出手果斷。

狄映可不想白白枉死。

見老皇帝睜著眼睛、轉著眼珠看著自己從其腦袋頂上、太陽穴上起針,並沒有說話、也沒有亂叫亂動。

狄映起完針後,退開了幾步。

揖手微躬身,主動請罪道:“陛下受驚閉氣,太醫院尚遠,微臣迫於情勢、不得不擅自對龍體施針,請陛下、治微臣失儀之罪。”

老皇帝不動、也不出聲,只是輕輕閉上了眼睛。

蘇洪見狀,就想替狄映解釋幾句。

不僅是為了保狄映,也是為了保他自己。

畢竟:是他同意狄映施針的。

狄映若有罪、他的罪則更大。

只是身體剛一微動,蘇洪就看到狄映在朝自己微微搖頭。

蘇洪遂垂眼、低頭,進入泥塑木雕狀態。

過了好一會兒,就在狄映腰都彎痛了,想幹脆自己走去大牢的時候。

閉著眼睛的老皇帝,終於開口說話了。

聲音有些啞、還有些兒沉,帶著壓迫感。

不是“正常”話,而是問句。

“不言冒失、不論莽撞,只談失儀。狄懷傑,你這是對自己的醫術太有把握?還是料定了朕不會因此治你的罪?”

“回陛下:驚厥之症並非罕見。

微臣對此症的瞭解、對自己的針灸之術,有十成的把握,並沒有任何拿陛下龍體行兇冒險、駁功賭位之意。

更不曾想過陛下會不會因此責罰微臣。

陛下的安危、遠大過微臣自身的禍福。”

狄映回答。

態度平靜、聲線平穩。

老皇帝依舊沒睜眼,依舊用帶著壓迫感的聲音、出聲說道:“醫,從不言滿。你,倒是敢。”

狄映:“……微臣臉皮厚。”

老皇帝笑了。

笑著睜開眼睛,斜斜靠在椅背裡,手指虛點點他道:“你的臉皮倒是真的厚。”

說完,忍不住感慨道:“朕遇危,人人避而不及、生恐被牽連。只有你、唯有你,敢冒殺頭滅族之險、不避失儀冒犯之罪、主動出手及時救治。你,是個好的。”

說及此,老皇帝坐正身體,斂正了神色,語氣中重新帶上了壓迫感、且帶上了更多、問向狄映:“武承伺突發病況,可有你的手筆在內?”

被針灸後、醒神開腦了的老皇帝,此前閉目養神之際,就將今日殿內發生之事、細細梳理了一遍。

然後得出個結論:天雷是天意,但武承伺的病發,絕對就是人為。

就像老皇帝不相信玉石乃天授一般、她也不相信真的就是老天爺懲治了武承伺。

恐怕就是有人看不慣武承伺、看不慣其造假、媚帝惑眾。就趁著天雷突降之機,而暗中對付武承伺、上演了這麼一出。

這是隻想對付武承伺嗎?

當然不是。

這是在對付自己這個帝王,想破壞自己借勢實名的行為!

不,不只是想。

而是已經做到了。

今日這一出出的,讓“天授聖圖”創下的良好聲勢,已徹頭徹尾地成為了一個笑話。

一個大笑話。

隨之而後的,就應該是群臣非議、百姓惶恐,更坐實了她帝位不正的謠言!

其人可誅!

其心可剮!

老皇帝就在感受到狄映神奇醫術的同時、也第一個將懷疑的視線、落在了狄映的身上!

聽到陛下這麼說話,狄映一動不動,沒回話。

且依舊躬著身。

緊盯著狄映的老皇帝,這一刻、卻在他的臉上,看到了濃濃的灰心之色。

老皇帝忽然有些被觸動。

而大殿中,可憐的武承伺,倒下後,沒人搭理,現在還躺在那兒的呢。

太醫院正、兩名院判、幾名太醫,倒是已經趕來了。

見到陛下已經無恙,只因沒有得到命令,就全都立於階下一側,沒人去管武承伺。

相較狄映此前的無令出手……

心性之別、高下立見。

這讓老皇帝也忽然覺得自己好沒意思。

遂擺擺手說道:“下去吧,去給武承伺看看。”

狄映還是未動。

只回了一句:“讓太醫們為其診治吧。臣已惹嫌、當避之。”

老皇帝:“……你在跟朕叫板?”

狄映搖頭:“臣不敢。臣還是待罪之身。”

老皇帝氣笑了。

指著他就道:“你心眼子長少一點兒會死嗎?”

狄映認真點頭,認真回答:“會!而且還會死得冤枉憋屈、不明不白。”

老皇帝:“……”

深吸一口氣、再吸一口氣,拉著臉道:“朕不懷疑你了,也赦去你所有的罪名。滾吧!”

“謝陛下隆恩!”

狄映將腰再彎深了些,然後慢慢直起來,再雙手撐著後腰,扭了幾下。

看得老皇帝就想抓東西丟他。

左看右看,沒有什麼可抓的。

再看狄映時,狄映已經下了玉階,直直朝著殿外去了。

老皇帝:“……朕是讓你滾去給武承伺醫治,沒讓你滾回家!”

狄映沒聽到,一溜煙兒地滾遠了。

老皇帝:“……”

心裡就對狄映的評價:從刺蝟、變成了雞肋。

老院正卻是在心裡給狄映豎了根大拇指:敢當面把陛下氣得跳腳、還沒被千刀萬剮的,此生僅見狄映一人爾。

雖然心佩,老院正自己是不敢的。

不僅不敢,還得主動去為武承伺醫治,就當是為狄映擋一回事兒了。

結果診斷之後,老院正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