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太極殿中。

隨著時間的推移,亢長的朝會漸漸接近尾聲。

“諸卿還有何事上奏?”

珠簾之後,宣德太后的聲音中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她很累,非常累。

她本是地方小戶出身,在執政這方面並沒有太多的天賦和經驗。

這六年來,她不僅要拉扯著小皇帝,教他處理政務,還要和掌握了朝政大權的輔國大將軍黃景明進行明裡暗裡的交鋒。

作為一名母親,宣德太后是堅強的。在內外重重壓力下,她在政治上的敏銳和手腕都有了長足的進步,勉強能夠和那位權臣掰掰手腕,不讓他的影響力滲透到禁中來。

但代價,則是她的那頭引以為傲的秀髮裡漸漸出現了白髮的痕跡。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午夜夢迴,宣德太后不止一次捋著自己引以為傲的秀髮黯然神傷。

“太后,臣有本奏!”

下方,一道聲音響起,打斷了宣德太后的回憶,將她重新拉入這個殘酷的朝堂上。

宣德太后的目光穿過珠簾,看向赤墀下一眾臣工,眸光鎖定其中一人。

御史中丞姜廣濤!

黃老匹夫的門下走狗之一,還是叫的最大聲的那個!

“姜卿,請講。”

近六年的垂簾聽政,讓宣德太后也學會了喜怒不動於色。

“稟太后,皇帝大行已有近一月。臣等亦知太后心中哀痛,但還請太后以國事為重。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陛下生前並無子嗣。常言道,大宗亡嗣,擇支子孫賢者為嗣。故微臣斗膽,請太后下詔,於宗室中選一賢良之輩,繼承皇位,使國祚有續,以定乾坤,以穩人心。”

說罷,姜廣濤朝著赤墀上的那道人影深深一躬,隨即倒退著返回佇列之中。

來了!

宣德太后心頭一沉。

哪怕她盡力拖延,但新皇帝人選這個議題還是被放到了桌面上。

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宣德太后強忍著心頭不快,淡淡道:

“姜卿所言,頗為在理。既如此,諸卿就議一議新帝的人選吧。”

在她看來,如果要選皇帝,自然是從仁宗一脈的諸多宗室中選擇。而只要仁宗一脈宗室上位,她這個太后還是能夠穩坐釣魚臺的。

這些宗室在朝廷中的根基薄弱,如果不想被黃老匹夫連皮帶骨給整個吞了,那麼和自己聯手就是唯一的選擇。

“臣推舉燕國公趙正德!”

人群之中,一道聲音率先打破了朝堂中的沉寂。

出言者,乃禮部尚書曹奐。

燕國公趙正德,是仁宗一脈宗室年紀最長者。

“燕國公雖有賢名,但年事已高。”

吏部侍郎王蒙搖搖頭,顯然對這個提議並不看好。

珠簾後,宣德太后微微搖頭,對這個提議也不看好,原因無他,燕國公的年紀著實是有些大了。

如果他在這個位置上有所閃失,那大楚就連短時間內連失兩位皇帝,這讓周圍諸國如何看待大楚?

諸國會不會認為,大楚天命已失,否則怎會如此?

到那時,大楚邊境恐怕又要陰雲密佈了……

想到這裡,宣德太后心中對曹奐的評價瞬間拉低了許多。

如此軍國大事,竟然出這般不著調的主意!

在接連推舉幾名宗室,或是被大臣,或是被太后否定之後,姜廣濤輕咳一聲,手持笏板出列道:

“臣以為,安國侯趙鈺,素有賢名,文武兼備,可為新君!”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陡然一靜,所有人目光都投向那個挺拔的身影之上。

安國侯趙鈺?

珠簾之後,宣德太后稍稍一愣便反應了過來,隨即心中大怒。

他怎麼敢?!

宣德太后身子微微顫抖,雙手緊緊抓住紫檀木製成的扶手,一根根如細線般的青筋自白皙的手背上崩起。

“不可!”

她咬著牙,冷冷的從牙縫中擠出這兩個字來。

第一次,宣德太后對手下那幫人沒有徹底斬草除根感到深深的後悔,同時心中對於黃景明這個輔國大將軍的恨意更深了一層。

“請問太后,微臣斗膽,請問為何不可?須知那安國侯也是皇家血脈,自然也有權利繼承大統。”

作為武宗一脈,趙鈺繼承皇位的法統是明明白白存在的。

也就是說,他是有資格成為下一任皇帝的。

“安國侯……”

宣德太后本想說對方不是仁宗子孫,但話到嘴邊,她忽然意識到如果自己如此說,肯定會遭到眾臣的反對。

畢竟,你祖上仁宗的皇位本就是武宗讓你當的,如今卻要否定掉對方子孫繼承皇位的資格,這不是恩將仇報是什麼?

自己真要這樣做,只會把朝堂那些中立派給逼到黃老匹夫那邊!

“還請太后殿下明言。”

面對宣德太后的躊躇,姜廣濤再接再厲,乘勝追擊,步步緊逼。

宣德太后一時沉默無言。

雖然經過近六年的垂簾聽政,但在對某些問題的反應,她依然有些遲鈍。

“臣冒死,請太后殿下下詔,請安國侯即皇帝位,以定社稷,以安天下!”

姜廣濤俯身,再拜!

姜廣濤這一舉動宛如一枚訊號彈,數十名朝臣紛紛從佇列中走出,手持笏板站於姜廣濤的身後,俯身,下拜!

“臣等請太后殿下下詔,請安國侯即皇帝位,以定社稷,以安天下!”

逼宮,這是逼宮!

面對這一幕,宣德太后氣得雙手發抖。

這些站出來的朝臣,足足佔了參與朝會的近七成之多!

“此事再議,散朝!”

強忍著心中的怒火,宣德太后從椅子上站起,冷冷掃視一眼諸位臣工,轉身朝大殿後走去。

“退朝!”

宣德太后的貼身太監王琳扯著嗓子尖叫了一聲,隨即弓著腰,一溜小碎步朝著前面的宣德太后趕去。

“恭送太后,請太后早做聖裁!”

身後,隱隱傳來一眾臣工的聲音。

回到慈寧宮,宣德太后依舊餘怒未消,口中猶自罵道:

“簡直是反了他們!這群混蛋除了抱黃景明的大腿,當個應聲蟲外,還能幹些什麼?”

越說越怒,宣德太后拿起放在桌子一角的玉鎮紙,恨恨的摔在地上。

啪!

“太后息怒!”

顧不得心疼那由上好玉石雕琢而成的玉鎮紙被摔成幾塊,王琳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而在不遠處,那些太監宮女更是“嘩啦”跪倒一片。

“起來!”

看著跪成一片的太監宮女,宣德太后心中愈加煩躁。

她不是蠢人,她心中明白,面對黃老匹夫的威勢,她這個皇太后到最後只能是妥協。

但若是那趙鈺上位,等到他知道自己雙親是被她這個太后給弄死的,會是什麼想法?

他或許會因為忌憚自己是太后而暫時不動手,但她是太后,總是要比皇帝先走的。

如果她撒手西去,那趙鈺會不會將恨意轉移到她的宗族身上?

一想到這裡,宣德太后便覺得不寒而慄。

若真到了那個地步,她就真成了宗族的罪人了!

絕對不能讓趙鈺上位!

這個念頭一在她的腦海裡滋生,便瞬間紮下根來。

“你小子幹什麼?”

王琳呵斥太監的聲音在宣德太后耳邊響起。

“王琳?”

聽到宣德太后的聲音,王琳先是瞪了那小太監一眼,隨即急忙走到宣德太后身旁,俯下身,低聲道:

“太后娘娘,那小子說是有大將軍的密奏送到。”

“讓他拿來,哀家倒要瞧瞧,這黃大將軍想給哀家說些什麼?”

宣德太后嘴角浮起一絲冷笑來。

然而,當她接過王琳遞來的密奏展開看後,一張俏臉頓時變得煞白無比。

“老匹夫,欺哀家太甚!”

胸膛急劇起伏,連帶著胸前山丘不住搖晃的宣德太后過了好一陣,方才咬著牙崩出這三個字來。

“娘娘?”

王琳小心翼翼的問道。

“讓他們都下去吧!”宣德太后有些疲憊的揮了揮手。

侍女太監們紛紛退下,整個慈寧宮中,只剩下了宣德太后和她的太監總管。

“本宮準備明日下詔,讓那安國侯即日啟程,速速進京,登基即位!”

宣德太后深深吐出一口氣。

“你讓麾下暗衣衛,抓緊時間探明安國侯進京路線,然後……”

宣德太后眼中流露出狠辣之色,舉起右手斜斜下劈。

“記住,多派人手!”

王琳愣了一愣,隨即急忙低頭恭聲道:

“喏,老奴這就去安排!”

他已經和太后娘娘繫結在一起了,再無第二條路可走。

望著王琳轉身離開,宣德太后心中冷笑。

安國侯呀安國侯!

哀家奈何不了黃老匹夫,還奈何不了你?

上次是侯爺你運氣好,逃過一劫,哀家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還有這等好運氣?

若是你死在進京路上,哀家倒要看看,那黃老匹夫會如何?

這旨意哀家已經下了,那黃老匹夫可怪不到哀家頭上。

只能說,這大楚天命,你這小肩膀,根本扛不住!

夜風吹過,將那份密奏輕輕吹開。

那一行行文字,顯露在月色之下:

乾坤動盪,陛下暴崩,皆由奸邪貪虐,不能匡弼。安國侯鈺,英明果決,有聖天子之相。老臣斗膽,請立為帝,若不然,老臣只有清君側,以正朝綱,還請太后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