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和我來。】

最後,伊恩還是在醫生的堅持下,無奈做出了請的手勢。

林朝霧平靜地點點頭,一隻手牽起希爾達的小貓爪,就要帶著她一起往孤兒院裡面走。

半轉過身的伊恩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轉過來,面罩上方露出的眉眼平和,纖長穠麗的濃密睫毛微微向下垂著,有種很少在男性身上看到的溫婉柔軟。

原本精神百倍的小貓卻好像預想到了什麼,整個人屏住了呼吸,她望向伊恩,綠眼睛中的黑色瞳孔變得圓圓地,大大的耳朵又向後成了飛機耳。

伊恩垂眼,依舊平靜而溫和地向希爾達做了幾個手勢。

“嗚……”

希爾達霎時發出小小一聲嗚咽,神氣的綠眼睛無精打采地垂下來。

“姐姐,我要先走了,伊恩院長會帶你去房間裡慢慢談話的。”

林朝霧將這一連串畫面看在眼裡,但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所以依舊維持著疑惑的表情看向希爾達。

“是懲罰啦,懲罰。”小貓小聲叨叨,悄悄看了一眼依然溫柔淺笑的伊恩院長,整個人愈發有氣無力了,“因為我私自跑出去,讓大家擔心了,所以要被懲罰……”

她說著,看出了林朝霧眼中擔憂的神色,勉強打起一點精神,向她眨了眨亮晶晶的綠眼睛:“沒關係的姐姐,這次是我不對,所以應該被懲罰……不會被打的哦,懲罰一點也不會痛!”

不是體罰就好。

看希爾達的樣子,似乎對“懲罰”並不恐懼,只是不情願而已,這叫林朝霧小小松了一口氣,表情稀少的臉上露出一點笑容。

她蹲下身體,再次伸手摸了摸小貓的頭頂,軟軟的黑色髮絲還有點潮溼,於是叮囑道:“不管怎麼樣,還是要先去把頭髮擦乾,換一身乾衣服,不然很容易生病呢。”

小貓下意識瞟向站在旁邊安靜等待的伊恩,見他微笑著點了點頭,才“嗯嗯”地應了下來。

林朝霧又忍不住微笑了,她剛準備起身,對面不知道想到什麼,表情突然嚴肅起來的小貓卻在思考幾秒後,又一次撲到了她的懷裡。

“謝謝朝霧姐姐!”希爾達深深埋在林朝霧懷裡,聲音稚嫩卻堅定,“謝謝姐姐,我知道你是因為好心才不收錢的……我會努力長大,變成厲害的人,一直一直保護姐姐!”

保護我……嗎?

孩子稚嫩的言語讓人心裡軟軟的,說完這句話後,就仰頭看向林朝霧。

林朝霧沒有拒絕,她甚至用認真的表情思考了一會,才在懷裡小貓那愈發緊張的注視中鄭重點頭應下。

“我等你哦,希爾達以後一定會成為厲害的大人……”

林朝霧的手放在小女孩的背上,輕輕擁抱住她。

她還那麼小一個,成年人的手掌幾乎就有她整個脊背那麼大,但聽懂了這孩子話語中的認真,林朝霧願意相信這個承諾。

她焦糖色的眼睛裡泛起一點笑意,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脊背:“到時候,我就要希爾達你保護啦。”

冰冷的鋼鐵怪物中,年長的女性和幼年的孩子溫暖相擁,許下了一個柔軟的諾言,簡直像是什麼幼兒童話故事。

真是……太美麗了。

伊恩垂眸溫柔看著這一幕,雙手溫順地交叉相握在腹部,白皙的脖頸微彎,垂首的姿態宛如一隻聖潔的白天鵝,低低挽起的黑色髮尾糾纏在纖弱而優雅脖頸上,順著耳畔延伸進包裹嚴密的純白衣領。

他安靜地融合在冰冷的背景中,瘦削而高挑,像一隻純白的幽靈,誰也不知道他沉默時在想著什麼,誰也不知道,特意選擇的粗劣布料正在細嫩蒼白的面板上摩擦,垂下的褶皺從腹部劃過,帶來一陣陣讓身體戰慄的刺痛和酥麻。

那雙黑色的眼睛被濃密的睫毛遮掩著,所以無人看到那純黑之中,亮起的迷幻的彩色光芒,如陽光下,沾水的蟲翼。

.

希爾達獨自走了,小貓腳步輕快,顯然心滿意足,哪怕等等要面對懲罰,依舊沒有影響愉快的心情。

林朝霧和則在伊恩的帶領下,順著這座的金屬建築的空曠走廊,來到了一間屋子。

“啪。”

房間開啟,伊恩回頭,帶著一點羞澀味道的溫柔笑意在那雙黑珍珠一樣的眼眸中盪漾,身後是剛剛亮起的明亮燈光,讓林朝霧不自覺地眨了眨眼睛。

【請進來坐下吧,醫生。】

伊恩從桌子上拿起了一個小小的東西,他修長纖細的手指在上面動了動,停手的時候,便有一個無感情的金屬音迴盪在這間小小的房間裡。

林朝霧終於適應了突如其來的光線變化,按照指引坐在了伊恩的對面。

這下方便多了,她剛才還在想,他們兩個要怎麼交流比較快速。

伊恩笑眯眯地向林朝霧做了一個手勢,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飲水裝置。

林朝霧點點頭:“麻煩了。”

伊恩轉身去倒水,她便大方地打量起這間屋子。

和外面一片金屬色的冰冷場景不同,這間屋子看起來溫馨得多,終於能讓人看到一些與孩子有關的元素,但同樣的,那種掩蓋不住的老舊味道便更加明顯。

同樣金屬色的辦公桌上鋪了一塊花色清新的桌布,邊緣的流蘇褪去了顏色,從金黃變成了蜂蜜一般的琥珀黃,此時桌上凌亂地堆放著各種東西,書、畫冊、畫筆甚至是奶瓶。

書桌後面是兩個大書架,玻璃擋著看不清放了什麼,書架旁邊放了飲水裝置,漂亮的小花布料上,整齊地擺放著好看杯子和罐子。

書桌對面則是她現在坐著的沙發。

林朝霧的手在扶手上蓋著的碎花的沙發罩上摸了摸,布料也很舊了,但或許是花色清新可愛,這樣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溫馨感。

比起她只是簡單放了耐髒皮沙發的小診所,這間辦公室,真的會給人一種“家”的感覺。

同樣的,這樣的風格,非常“伊恩”。

伊恩將端著的水杯放在林朝霧面前,這是一杯什麼都沒有放的飲用水,她正好渴了,端起來便一飲而盡。

【請擦擦身上的雨水吧。】

水杯剛放下,一條幹淨的毛巾便遞了過來。

林朝霧順著毛巾看過去,伊恩眼神柔軟,眉眼微微彎起,將毛巾輕輕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又拿起那個小小的翻譯器敲打起來。

【毛巾是新的哦,因為孩子很多,毛巾這樣的消耗品準備了很多,請放心使用。】

林朝霧沉默兩秒,還是老老實實接過毛巾擦起頭髮。

等她將毛巾從頭上取下來的時候,一杯新倒的水已經放在了她面前。

對面伊恩眉眼彎彎,溫柔的波光在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盪漾。

他坐得很直,長袖遮住了蒼白手臂的面板,袖子長度規整地停留在手腕,邊緣緊貼著稍顯瘦削的凸起的腕骨,那雙手交疊在腹部的,纖長而優雅。

將毛巾握在手裡,不知道為什麼,林朝霧突然在這從未經歷過的古怪氛圍中,感到了一種讓人坐立不安的拘謹。

她沒有說話,對面眉目溫婉的伊恩卻好似明白了什麼,善解人意地開啟了話題。

【感謝您的到來,醫生。】

他手指敲擊的速度很快,【但我的身體狀況已經非常差了,治療也起不到什麼作用……】

林朝霧沒有說話,這是一個事實,說實話,伊恩幾乎是她見過的,精神體上黑色汙穢最多的人,黑色的線幾乎結成了布,將他的精神體緊緊包裹在裡面,甚至看不出人形了,只能看到一團黑色。

按理說,以伊恩的年紀,他的病症不應該這麼嚴重才是。

但林朝霧對黑色汙穢、精神體和本身精神力的研究還未深入,現在也並不清楚精神體上烏黑汙穢產生的原因,年紀大小與黑色汙穢有關,也只是她從目前見到的人中得到的猜想而已。

不過……哪怕伊恩現在這種狀況,對她來講也只是多費一點功夫的情況。

她剛想說話,伊恩卻還在繼續,並沒有給她打斷的機會。

【但……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醫生為孩子們看看。】

林朝霧看向伊恩。

他垂首在那個小小的機器上擊打著,從林朝霧的角度,能輕易看到那長長的睫毛正顫動著,如迎風輕動的山茶花瓣。

他繼續說著:【一些孩子已經表現出了精神遊離的情況,我本來就想要找一位醫生來看看……還請不要擔心,治療中艾麗婭藥劑和治療費用,我都會原價付款的。】

他抬起頭,懇切的目光落在似乎正在沉思考慮的林朝霧身上。

房間內安靜了幾秒,林朝霧抬起眼和伊恩對視,卻開口問道:“‘精神遊離’是什麼意思?”

精神遊離……這……

伊恩溫柔的眼睛裡閃現出一抹詫異,但在看到林朝霧依舊認真地看向他,顯然非常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時,明顯愣了一下。

黑色眼睛微微垂下,流露出一點失望,但他最後還是抬起眼,目光平和又溫柔,仔細為林朝霧解釋起來:

【精神遊離,是黑霧在精神體上積攢到了一定程度時,身體產生的反應。】

【比如幻聽、耳鳴、疼痛、幻痛、失眠等等,發展到一定程度,情緒和性格會受到大幅改變。】

“這樣啊……”林朝霧點點頭表示明白。

知道什麼是精神遊離後,林朝霧就明白自己能治,還是非常輕易就能治。

她輕鬆的回答讓對面的伊恩露出一個欲言又止的表情,但對方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又一次溫柔地笑了笑,垂下了頭。

他端起水杯,雖然沒有對林朝霧的行醫資格發出質疑,卻也不再提起讓對方為孩子們看病的話題,顯然不是因為依舊相信林朝霧,而是本身涵養習慣性不讓他人感到難堪。

可林朝霧根本沒注意到這點人際交流中的小小體貼,感覺時間不早了,她徑直站了起來。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去看看那些生病的孩子。”

伊恩端著水杯的手僵住了,他頭一次顯現出這麼明顯的驚詫和無措來。

“怎麼了?”已經走到門口的林朝霧看伊恩還坐著沒動,疑惑地轉頭看向他。

“嗯……啊……啊……”

伊恩慌忙放下杯子,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聲音後,才想起拿起旁邊的小小翻譯器。

【您……您身上帶了藥劑嗎?】

“帶了,怎麼了?”林朝霧乾脆轉過身,疑惑看他,“帶了兩瓶艾麗婭三號。”

有藥的話……但是……但是……

伊恩握住了翻譯器,細細長眉皺起,似乎正陷入了劇烈的思想掙扎。

只是賣一下艾麗婭三號,不需要什麼其他治療,這樣的話,似乎也沒有什麼關係……

直到他看到林朝霧逐漸皺起了眉,才又慌忙拿起翻譯器。

【我……我想,還是先治療我吧,我的狀況比較嚴重!】

伊恩閉了閉眼,再次睜眼後向林朝霧露出一個勉強的溫柔微笑。

原來是這樣啊。

林朝霧眨眨眼,平靜地同意了:“確實,你的症狀比較嚴重,估計要分幾期,這樣的話還是先治你比較好。”

她有點疑惑,為什麼伊恩剛剛說自己不治療,現在又改變想法。

但從她行醫開始,就明白一個道理,患者的心思總是變得很快,部分還會抗拒治療,作為醫生只要在治療時候全力以赴就行,不需要過多探究病人內心的想法變化。

“請坐好,脊背最好靠在沙發上。”

林朝霧看了看端正坐在沙發上的伊恩,他的睫毛緊張地顫動著,卻還是按照她的話,往沙發深處坐了一點,直到剛好靠上去。

伊恩依舊維持著那種端莊又優雅的姿態,林朝霧看了幾眼,確認他的脊背和沙發靠背貼得很近,就沒有再說什麼。

——按照她的經驗,不論現在是一種怎樣的姿態,等等都會軟綿綿地倒下去。

林朝霧走到伊恩對面,想了想便拿開杯子,乾脆坐在了桌子上。

“請伸出手。”她平靜而乾脆地說。

伊恩的睫毛又顫了顫,似乎被林朝霧毫無感情的命令式語氣嚇了一跳,他瘦削的肩膀不由得向後躲了躲,手卻還是猶猶豫豫地舉起來。

和希爾達相處過的林朝霧,比以前多了一點耐心,她感覺的語氣可能嚇到了伊恩,便放柔了一點聲音:“別擔心……再把手伸出來一些。”

伊恩看向她,黑眸中似乎閃過了一點特殊的光暈,又馬上瑟縮地垂下。

他沉默著,溫順地舉起手臂,向林朝霧伸出手。

白皙而細長的手指蜷縮著,又猶猶豫豫地展開,如同膽小的蝸牛顫顫巍巍伸出的觸角,又像感覺無危險後悄悄伸展的含羞草。

如果說剛才,伊恩還認為林朝霧讓他伸出手是為了給他遞艾麗婭三號藥劑,那現在他已經完全打消了這個想法。

伊恩柔順地按照林朝霧的要求去做。

對面醫生的表情很嚴肅,就像真的在投入治療一樣。他眼睫微抬,眼神落在對方焦糖色、彷彿熬煮的蜂蜜一般甜美溫暖的眼睛上。

他不知道,為什麼在確定對方是個沒有醫術的蹩腳醫生後,自己還沒有揭穿她,而是按照她的要求,配合她的“治療”。

可能是對方有著一雙顏色漂亮的眼睛,也可能是剛才金屬色冰冷大廳中,女人與孩子擁抱約定的感覺過於柔軟,叫他最後還是沒有將拒絕說出口。

反正他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無論怎樣的“治療”,都不會讓情況更壞了。

伊恩溫柔地彎起眼睛,平靜地看著醫生將手搭在他的手上……

溫暖……光……

這是什麼……?

“咚。”

伊恩的眼睛睜大了,他軟軟歪倒在沙發扶手上,被早有預料的林朝霧緊緊拉住。

纖細青年睜開的雙眼中,黑色的瞳孔逐漸放大,生理性淚水從淚腺控制不住地流出來,將濃密的睫毛沾溼,一簇簇亂七八糟地翹著。

“……嗯……啊!”

【不、不要……不可以!救救我!】

【啊——!】

林朝霧睜開微闔的雙眼,詫異地看向已經完全失神的青年。

剛才,她似乎“聽”到了伊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