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報的前身,最早始於西漢。

西漢實行郡國並行制,各郡在京城長安都設有辦事處,這個辦事處就被稱為“邸”,且派有常駐代表。

派駐的代表們,需要將皇帝諭旨、臣僚奏議、有關官員的任免調遷等一系列重要訊息,一字不落地謄錄,隨後快馬加鞭送往屬地。

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份官方報紙,是在唐時才出現,只不過當時僅僅是為地方官員服務。

到了宋朝,因為讀書人激增,識文斷字者也比隋唐時期更多,這些人反而成了邸報的主力消費者。

甚至,還延生出了一種職業,讀報人。

有不少百姓不認得字,或者說認識字不多,但又想看邸報和小報,瞭解各種時政訊息、以及繁華的東京城有哪些趣聞軼事。

怎麼辦呢?

讀報人便應運而生了。

通常都是幾十號百姓湊在一起,一人出一文錢,讓讀報人念給他們聽。

不少落魄的讀書人以此為生,養家餬口。

也正是發現邸報有利可圖,所以才催生了無數小報。

韓楨辦邸報,不為賺錢。

甚至他都已經想好了,每年投入一百萬貫。

只為宣傳,用作輿論武器。

千萬別小看邸報,在資訊傳播手段匱乏的古時,邸報就是讀書人以及市井百姓瞭解外界的唯一渠道。

掌握了邸報,就等於掌握了輿論話語權。

在潛移默化中,引導百姓和讀書人的思想。

“邸報?”

麻允迪微微皺起眉頭,顯然看不上這份差事。

他自然不敢明著拒絕,委婉道:“縣長,卑職從未接觸過邸報,擔心會壞了縣長的大計。”

見狀,韓楨不由暗自搖頭。

麻家也就麻彥民是個人物了,子孫輩裡除了麻舒窈沾些靈氣,其餘人俱都資質平庸。

不過這樣也好,一個平庸的麻家,往後能省去許多麻煩。

念及此處,韓楨懶得浪費口舌解釋,下令道:“無妨,我相信你的才能。現命你為進奏院院長,明日將會有告身與官服送往麻府。”

“這……下官多謝縣長!”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麻允迪也只得應下,作揖道謝。

“今日便不用在戶曹上差了,回去準備一番,對進奏院的建設規劃,寫一份摺子遞過來。”

韓楨說罷,朝他擺擺手。

“下官告退!”

麻允迪躬身行禮後,轉身出了大堂。

一路回到戶廳,先是向王委中說明情況,交卸了差事,隨後又與胥吏同僚們告別。

“恭喜麻兄高升!”

蘇昭德拱手祝賀,眼中閃過一抹羨慕之色。

心裡不由暗歎,麻家倒是走運,出了麻舒窈這麼個鍾靈毓秀的小娘子。

麻舒窈許給韓楨做小妾這件事,麻家雖沒有大肆宣揚,但也並未遮掩。

所以,城中的豪門大戶基本都知曉了。

麻允迪強自打起笑臉:“蘇兄不日也會高升,在此先行祝賀了。”

“借麻兄吉言。”

蘇昭德謙虛一笑。

蘇昭德升遷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畢竟他蘇家好歹也上了韓楨這輛戰車。

雖然比不上麻家,但也幫了韓楨大忙。

憑著蘇家在青州士林的名望,不少讀書人前來應徵胥吏。

“蘇兄,告辭。”

道別之後,麻允迪乘坐牛車,一路回到家中。

正廳之中,麻彥民正在給小孫子授課。

在古時,學問是一個世家最核心,也是最寶貴的財富。

錢財與田地固然重要,但終歸是外物。

只要學問還在,哪怕家族一時沒落了,往後也還會有崛起的機會。

麻彥民端著茶盞,隨口問道:“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謀大,力少而任重,鮮不及矣。”

聞言,孩童立刻答道:“‘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兇。’言不勝其任也。”

“何解?”

麻彥民抿了口熱茶,繼續考校道。

孩童磕磕巴巴地答道:“君子……惡……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麻彥民不急不緩道:“如伯益者,賢而多能,本欲受禪讓而為王,豈有“不勝其任”之理。只不過天下已不是選賢任能的大同之世,而是已經到了任人唯親的小康社會。伯益再賢,能勝其任,天命不用矣。所以,子貢才會說,天下之惡皆歸焉。”

孩童微微歪著腦袋,不解道:“阿爺,堯晚年被幽囚,舜暮年死於野。這說明禪讓之說,本就是有名無實,為何子貢會將罪責全都推在大禹和夏啟的頭上呢?”

麻彥民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之色,輕笑道:“你能想到這一層,頗為難得。堯舜禹三位先賢,不管是如何得位,但他們卻有一個共同點,俱都是當世之賢聖,眾望所歸。”

孩童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正要開口,卻見麻允迪的身影出現在大廳外。

“父親!”

孩童恭敬的問候一聲。

見狀,麻彥民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放下茶盞道:“今日怎地這般早便下差了?”

麻允迪答道:“縣長給孩兒安排了一件差事。”

麻彥民似乎並不意外,輕輕撫弄著鬍鬚,問道:“是何差事?”

“進奏院院長。”

麻允迪先前在府衙時,一直壓著心思,此刻終於忍不住了,不由大吐苦水道:“父親,我麻家對他可謂是掏心掏肺,結果卻換來一個進奏院院長。辦邸報能有甚作為?”

聽到自家兒子的抱怨,麻彥民撫須的動作微微一滯,旋即便又恢復如常。

只見他面色不悲不喜,語氣淡然道:“哦?不知伱想任何差事?”

麻允迪並未察覺到父親的異樣,自顧自地說道:“孩兒聽說他已調兵攻打壽光,張萬仙定然不是對手,只怕用不了多久,壽光與昌樂便會落入手中。屆時,壽光昌樂二縣官吏俱無,百廢待興,孩兒想謀一個知縣的差事。”

“嗯!”

麻彥民點了點頭,轉頭對著小孫子和藹地笑道:“歡兒,今日課業就到這裡了,去頑罷。”

“阿爺,阿爹,歡兒去頑了。”

孩童收起書本,歡天喜地的小跑著出了大廳。

目視著小孫子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麻彥民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響亮的耳光聲,在大廳中炸響。

這一巴掌,不可謂不重。

只見麻允迪白淨的臉頰上,頓時浮現出一個紅色的巴掌印。

嘴角都隱隱出現了一絲血跡。

麻允迪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耳光打懵了。

愣了片刻,待回過神後,他趕忙躬身道:“父親,孩兒知錯了!”

自及冠之後,父親便再也沒打過自己,即便做錯了事,說錯了話,最多也只是訓斥罷了。

方才這一耳光,讓他心頭一震,不由升起一股恐慌。

“呵呵!”

麻彥民冷笑一聲,揶揄道:“你可沒錯,進奏院哪比得上知縣威風。為父這就去府衙,豁出老臉,為你求一個知縣的差事!”

見麻彥民作勢要起身,麻允迪頓時慌了,咕咚一聲跪在地上,口中連連道歉:“父親,孩兒真的知錯了。”

麻彥民重新坐下,冷聲道:“你既知錯,那你且說說,你錯在哪?”

麻允迪答道:“孩兒不該抱怨,心生不滿。”

聞言,麻彥民深吸了口氣,緩緩閉上眼睛。

再度睜開眼時,整個人彷彿蒼老了幾歲,渾濁的目光中,充滿了複雜之色。

迎著父親的目光,麻允迪意識到自己會錯意了,不由說道:“孩兒愚鈍,還請父親明示。”

“唉!”

麻彥民微微嘆了口氣,緩緩開口道:“韓楨,他為何要建進奏院?又為何要辦邸報?”

“這……想來是一時興起,順帶安置孩兒,還我麻家的人情。”麻允迪沉思片刻,給出了答案。

“安置你?”

麻彥民氣極反笑:“你麻允迪有多大的臉面,能讓人家為了安置你,特意創辦進奏院?”

“他韓楨創辦進奏院,是打算利用邸報,收攏讀書人與百姓的民心。”

麻允迪一愣,不解道:“邸報如何收攏民心?”

麻彥民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指著他大罵道:“你這蠢貨,讀了這麼多年的書,難道都學到了狗肚子裡?不知何為三人成虎?只需在邸報上隱晦的談及大宋如何糜爛,當今官家如何昏庸,他韓楨如何英明神武,治下如何清明安樂。”

“百姓痴愚,那些個讀書人也好不到哪去,真假善惡,哪裡能分得清。長久以往,自然深信不疑。”

嘶!

麻允迪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頭震驚。

經過自家父親這麼一點撥,他這才明白韓楨的用意。

見他面露恍然之色,麻彥民略微平復的一些心情,繼續說道:“邸報,乃是他韓楨往後爭奪天下的一大利器。如此重要的差事交於你,你不思感激,竟還想著那破知縣,何其愚蠢!”

說罷,麻彥民再度閉上眼睛。

他麻家賭上全部身家,而韓楨也投桃報李,許了一份重要的差事。

本該是皆大歡喜的事兒,偏偏自家這個蠢兒子,竟覺得委屈了自己。

麻允迪關心道:“孩兒已知曉了,往後定當用心辦差,父親消消氣,莫要氣壞了身子。”

麻彥民睜開眼,看著兒子一臉孺慕之情,他忽地笑了:“這樣也好,有悠悠在,可保我麻家百年無憂。”

人的一生,要學會接受三件事。

父母平庸,自己平庸,以及孩子的平庸。

自家兒子雖資質平庸了些,但讀書也算刻苦,待人真誠,孝敬父母,終究是瑕不掩瑜。

況且,正如他所說的,平庸些也好,太聰明,反而會遭忌憚。

伴君如伴虎!

念及此處,麻彥民心情漸漸平和,端起茶盞道:“韓楨還說了什麼?”

見父親恢復如常,麻允迪不由鬆了口氣,答道:“縣長讓孩兒準備一番,寫一份關於進奏院建設規劃的摺子遞上去。”

麻彥民語重心長道:“我麻家積攢了多年的聲望,該用就用,招賢納士,群策群力。你只需記住一點,我們與韓楨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有雪中送炭這份情意在,有悠悠在,不管今後如何,他韓楨都不會虧待了我麻家。所以,莫要嫉賢妒能。”

“孩兒省得!”

麻允迪神色肅然的應道。

“去罷!”

麻彥民擺擺手,似是乏了。

……

……

府衙大堂中。

趙霆恭敬的站在下方,彙報著自己這幾日的成果。

“縣長,下官已與三處馬監談妥,不日將會有八百匹戰馬送往郡城!”

八百匹!

韓楨眼中閃過一絲喜色,笑道:“此事你辦的不錯,屆時戰馬到了,少不了你的報酬!”

趙霆卻面露難色:“只是……”

“只是什麼?”

韓楨目光微微眯起。

“好教縣長知曉,這八百匹戰馬,原本該途徑濟南府送往益都。可如今濟南府被李黑虎佔了,只能繞路從東平府走。”

趙霆頓了頓,繼續說道:“如今張叔夜就在東平府,八百匹戰馬,即便分批次運送,依舊顯眼,若是被張叔夜發現,下官暴露事小,八百匹戰馬被扣下事大啊!”

這倒是個問題。

李黑虎如今盤踞濟南府,導致其他路的戰馬和軍械,想要運到益都,就必須繞路而行。

這路一繞,路程長了,時間久了,自然就容易橫生波折。

韓楨手指輕輕敲擊著堂案,腦中開始思索對策。

李黑虎暫時不能動,他還需要靠李黑虎當擋箭牌,吸引西軍的注意。

那麼,就只能開闢新的路線了。

思索片刻後,韓楨已有了對策,但還需從長計議,待聶東與劉錡凱旋歸來後,再做計較。

想到這裡,韓楨吩咐道:“此事我已有對策,你通知那些馬監,晚些再將戰馬送來!”

“下官遵命!”

趙霆心中暗自鬆了口氣。

有辦法就行,否則到手的錢財,可就飛了。

說話間,劉宓領著四名胥吏,邁步走進大堂。

一段時日不見,劉宓消瘦了不少,原本白淨的面龐,也變黑了。

韓楨慰問一句:“劉通判這些時日辛苦了!”

“多謝縣長關心。”

劉宓拱了拱手,朗聲道:“多虧了縣長調來的百名胥吏,日以繼夜之下,終於完成了差事,請縣長查閱。”

說罷,那四名胥吏上前幾步,將懷中抱著的高高一摞賬目,恭敬的堆放在堂案之上。

想起那一百名胥吏,劉宓心中就不由感慨。

見過勤勉的,但沒見過如此拼命的胥吏。

真正做到了廢寢忘食。

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睡醒便開始辦差。

關鍵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百個胥吏俱都如此。

原本需要數月才能完成的差事,愣是隻用了十天。

十天啊,統計了近三十萬人的戶籍,以及丈量了上百萬畝田地。

若非親眼所見,打死劉宓都不相信。

屬實離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