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9【民風淳樸京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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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下。
山谷中的戰鬥已經接近尾聲,當重甲騎兵加入戰場的時候,勝負已定。
剩下的,不過是處理殘局罷了。
潰敗的西軍與戰俘如無頭蒼蠅一般,在山谷中亂竄。
若從上往下俯視,就會發現,西軍就像被捅破了窩的螞蟻群。
四千餘重甲騎兵散開,分為一個個百人小隊,不斷將逃跑的西軍與戰俘趕回山谷。
騎兵營的將士最喜歡這種局面,潰敗的步卒在騎兵面前,那就是一個個白撿的軍功。
韓楨端坐于山馬上,手中玄色鐵槊低垂,有些興意闌珊。
西軍戰力比想象中差太多了,期待了這麼久,卻忽然有一種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錯覺。
從方才的戰局明顯可以看出來,哪怕不用火器,西軍也會大敗,只不過拖的時間久一些罷了。
當夕陽漸漸沉入山谷時,戰事徹底結束。
韓楨吩咐道:“收繳軍械,清點傷亡。”
“得令!”
十多名隨軍書記,面帶喜色,一個個屁顛屁顛的去清點雙方傷亡了。
環顧一圈,韓楨問道:“劉錡呢?”
黃凱如實答道:“稟縣長,劉都統率領一百重騎去追西軍主將了。”
“嗯!”
韓楨微微頜首,便不再理會。
追的上自然是意外之喜,追不上也無所謂。
至於劉錡的安全,他倒是不在意,騎兵本就來去如風,只要不犯蠢,一百重騎想走的情況下,沒人能攔住。
……
劉光世神情惶恐,手中馬鞭不斷抽在戰馬身上。
戰馬吃疼,速度又快上了幾分。
這一幕,恍惚間讓他回想起了去歲北伐遼國時。
那個時候,他也是在這般逃命。
“不好,反賊追了來了!”
忽地,一名親兵驚呼一聲。
劉光世轉頭看去,只見百名玄甲鐵騎狂奔而來。
他頓時被嚇得肝膽俱裂,手中馬鞭抽的更快了。
劉錡等人雖著重鎧,但一人兩馬,可輪流換乘,速度並不比劉光世等人慢上多少。
一追一趕,不知不覺已是兩個時辰。
夜幕籠罩天際,好在今夜月色明亮,銀輝灑下,被積雪反射,恍如白日。
感受到身下戰馬漸漸力竭,速度放緩,劉錡心下一陣急躁。
忽地,前方傳來一陣悶響。
劉光世身下的戰馬前腿一軟,連人帶馬重重摔落在地上,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天助我也!”
劉錡心頭大喜,趕忙催動戰馬衝上去。
“都統落馬了!”
“劉都統!”
“快,快救都統!”
親兵與一眾騎兵見了,紛紛勒住馬韁,想要救起劉光世。
但青州重騎轉眼間便奔襲到近前。
轟!
幾十名輕騎猶如紙糊的一般,被青州重騎衝碎。
一時間,人喊馬嘶。
一陣陣慘叫聲中,忽然傳來一聲暴怒:“兀那反賊,好膽!”
劉錡彎腰俯身,一把將昏迷中的劉光世拎上馬背,打眼望去,只見前方官道一名身著鎧甲的將領架馬疾馳而來。
將領身後人影綽綽,竟是上千名輕騎。
劉錡巍然不懼,百名重騎紛紛調轉馬頭,匯聚在劉錡身旁,擺出鋒矢陣。
見到這一幕,韓世忠心中又驚又怒。
重甲騎兵!
整個西北五路,都湊不出多少重甲騎兵,然而趙宋境內的反賊,卻擁有一百重騎。
不用想,定然是那些貪官汙吏與反賊暗中勾結,倒賣軍械戰馬。
他雖勇猛,但不是傻子,幹不出輕騎衝重騎這樣的蠢事。
別看他們一千輕騎,人數佔優,可在這種地形狹窄的官道上根本施展不開,發揮不出輕騎兵的機動性與靈活性。
強行衝鋒,無異於以卵擊石。
韓世忠勒住馬韁,漸漸放緩馬速,最終停在百步外。
瞥了眼橫在馬背上,生死不知的劉光世,又瞥了眼劉錡,韓世忠大喝一聲:“你等乃是何人?”
劉錡揚了揚下巴:“青州軍劉錡,你又是何人?”
青州軍?
敢熾軍才被滅,黑山賊還沒平定,怎地又冒出一個青州軍。
山東之地,當真是民風淳樸!
韓世忠暗自心驚,氣勢卻沒有落下,朗聲道:“吾乃西軍右路大軍副都統秉義郎韓世忠是也!”
劉錡輕笑道:“俺當是誰呢,原道是潑韓五。看在你與我家縣長是本家的份上,且饒過伱一次,速速退去。”
“你家縣長又是何人?”
韓世忠面色疑惑。
這縣長又是個什麼職位?
劉錡混不吝的性子犯了,調侃道:“我家縣長姓韓名楨,家中行二,你這潑皮見了,該喚上一聲二叔!”
“好膽!”
韓世忠怒喝一聲。
他以前確實橫行鄉里,乃是有名的潑皮頭子,因此鄉里百姓便給他起了個潑韓五的諢號。
如今他也算是趙宋軍中的中流砥柱,此刻被一介反賊左一個潑皮,右一個潑韓五,焉能不怒。
“呵!”
劉錡不屑一笑,擺擺手道:“回去!”
活捉一個西軍都統,已是大功一件,人疲馬乏之際,沒必要與對方繼續周旋。
見對方作勢要走,韓世忠頓時急了。
他雖然看不上劉光世,但無論怎麼說,對方都是西軍左路大軍的都統,若是當著自己的面被反賊擄走,那他臉上也無光。
韓世忠抬起手中長槍,遙指劉錡,高聲道:“兀那反賊,可敢與俺戰上一場?若俺贏你,留下劉都統!”
武將單挑,自古有之,且廣泛存在。
而不是如後世各種自媒體、營銷號胡言亂語,說什麼古時武將單挑根本不存在,都是演義瞎編。
實則,武將單挑始於商周時期,並且還有一個很雅緻的名稱,叫做:
致師!
記載中最早的一次致師,發生於商朝末年的牧野之戰。
商周至春秋時期,致師還只是貴族之間的較量,雙方都會留一線,不會下死手。
到了戰國時期,禮崩樂壞,而致師也不再侷限於貴族,雙方中高層將領都可參與,且不再留手。
劉邦一統天下建立西漢,國內幾乎很少有戰事,主要與匈奴作戰。
而匈奴乃蠻夷也,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禮儀。
因此,致師也就銷聲匿跡了。
直到東漢末年,群雄並起混戰之時,被壓抑了數百年的武將們,徹底放飛自我了。
隨著馬鐙的普及,致師之風愈發熾烈,各種單挑數不勝數,《三國志》以及各類史書中有記載的都有上百起,沒記載的不知幾何。
此後,致師的傳統便一直儲存了下來。
到了南北朝時期,北方遊牧民族也開始講究武德了,逐漸受到致師的影響。
隋末年間,武將單挑再次迎來了一波高峰期。
甚至就連秦王李世民,都參與過數次單挑。
《新唐書》與《太平御覽》中記載,唐軍討伐劉黑闥時,李世民便與劉黑闥麾下一名突厥勇士單挑過。
【刃將接,太宗以天策上將大箭射之,中心洞背,應弦而斃!】
唐初名將,秦瓊秦叔寶,幾乎是李世民麾下專門應對敵軍挑釁致師的存在,堪稱單挑王。
《舊唐書》中記載:叔寶每從太宗征伐,敵中有驍將銳卒,炫耀人馬,出入來去者,太宗頗怒之,輒命叔寶往取。
再比如薛仁貴,其一生單挑事蹟中最出名的,當屬三箭定天山!
到了五代十國,武夫橫行,武將單挑再一次興盛。
不過到了北宋時期,出現了一些變化,因趙宋以文御武,軍中統帥、大將多為文人,戰力孱弱,因此很少參與其中。漸漸地,武將單挑也就轉由中低層武官參與。
致師的風氣,一直到元末明初時期,依舊盛行。
也正因如此,在這一時期成書的《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書,才熱衷於描述武將單挑的場面。
常遇春便極其喜愛單挑,哪怕後來成為一方統帥,依舊如此。
以至於朱元璋不得不親自勸說:遇春為大將,何故與小校爭能,甚非所望,切宜戒之。
……
劉錡嗤笑一聲:“打得一手好算盤,當俺是痴兒不成。敵將在手,為何要與你一戰?”
韓世忠語塞,心頭憋屈。
對方這一百重騎想走,他還真攔不住。
但心頭這股氣,卻不能不出,於是喝道:“那便不論輸贏,小賊可敢?”
劉錡也被激起了火氣,冷笑道:“有甚不敢,俺也不欺你,馬戰步戰任你挑。”
“好,那便步戰!”
韓世忠說罷,朝著身後輕騎吩咐道:“後退二百步!”
他不傻,對方人馬皆披重甲,刀槍不入,馬戰太吃虧了。
西軍騎兵略微猶豫了片刻,紛紛調轉馬頭後撤。
二百步,是一個很曖昧的距離。
這個距離,在神臂弩的射程之外,並且即便對方騎兵想要趁機突襲,也完全有反應的時間。
見對方如此講武德,劉錡也吩咐道:“你等也後退二百步!”
說罷,他翻身下馬,從馬背一側,抽出盤龍棍。
耍了個棍花,劉錡一手持棍,遙指韓世忠:“早聽聞西軍出了個潑韓五,驍勇善戰,武藝高強。今日,俺劉錡便來掂一掂你的斤兩!”
“倒是有些膽氣!”
韓世忠冷笑一聲,抽出腰間鋼刀,大步朝他走去。
劉錡不退反進,主動迎上前,手中盤龍棍帶起一陣破風聲,當頭砸去。
嗚!
這一棍力道極大,哪怕身著鐵甲,被當頭砸中,也會落得個腦震盪的下場。
韓世忠橫刀身前,擋下這一棍。
感受著虎口處傳來的刺痛,他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對方氣力不在他之下,且盤龍棍勢大力沉,不能硬碰硬。
念及此處,韓世忠雙手握著鋼刀,畫了一個半圓,卸去棍頭的力道,跨步上前,鋼刀自下而上的撩起。
這一刀很陰險,哪怕有甲裙護住子孫根,可若打實了,足以讓劉錡疼上好一陣子。
劉錡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俯下身子,一條腿向後高抬,乃是標準的雁落平沙式,同時手中盤龍棍如長槍一般,捅向對方。
鋼刀雖快,但哪有盤龍棍長。
韓世忠一時不察,被頂中小腹,力道直透鐵甲,頓覺腹中一陣翻江攪海,整個人連連後退數步。
重新站定,劉錡將盤龍棍斜抗在肩頭,得意一笑:“一寸長一寸強的道理,你都不懂麼?”
強忍住嘔吐的慾望,韓世忠面色陰沉,心中輕視徹底消散。
韓世忠握刀再度衝上前,鋼刀斜劈。
劉錡作勢要擋,卻發現這一刀只是虛招,心中暗道一聲不好。
果然,只見韓世忠腰身一扭,旋身一記側踹,正中對方心口。
劉錡被這勢大力沉的一腳,踹的向後退了七八步。
“再來!”
吐出胸中濁氣,劉錡持棍衝上前。
韓世忠不懼,揮刀迎上去。
兩人武藝相差無幾,你來我往,打了近一刻鐘,體力幾乎耗盡,最終誰都奈何不了誰。
劉錡身著重鎧,鋼刀劈在身上雖疼,但卻破不了甲,只能濺起一陣火星。
同樣,盤龍棍砸在韓世忠身上的鐵甲,也傷不到筋骨。
兩邊的騎兵倒是看了個爽,心頭大呼過癮。
韓世忠喘著粗氣,不忿道:“若非仗著重鎧,今日俺必斬你!”
劉錡心裡清楚,自己此次佔了身上重甲的便宜,否則還真不是韓世忠的對手。
不過他並不氣餒,喘息道:“得意個甚,俺還少年,氣力還在增長,待再過兩年,勝負猶未可知。”
這話倒是不假,他過了年節,也才十六歲,未來可期。
韓世忠瞥了眼遠處的劉光世,丟下一句狠話:“下次再遇上,你就沒這麼好運了!”
下次?
劉錡忽地笑道:“該仔細的是你,若遇上縣長,你在他手下走不過一合!屆時報俺劉錡的名字,興許能保住一條小命。”
“呵!”
韓世忠冷笑一聲,轉身便走。
對方說的話,他只當是胡言亂語。
……
……
“稟縣長,此戰陣斬八千,俘虜三萬一千餘,繳獲長槍兩萬八千餘柄……神臂弩八百三十副,戰馬六百二十七匹,牛馬牲畜兩千六百餘頭,米糧五千零三百石,精飼乾草共計六千餘石……”
韓楨端坐在主帳內,聽著書記彙報戰果。
此戰幾乎把西軍整鍋端了,除開戰俘和軍械之外,還繳獲了大批糧草輜重。
最讓他欣喜的,當屬那八百三十副神臂弩。
駱沙與餘朝歡這二人,使勁了渾身解數,也只弄來四百餘副,如今一場大戰,便繳獲了八百餘幅。
如此一來,軍中神臂弩數量超過了千副。
“不錯!”
韓楨微微一笑,旋即問道:“我軍傷亡幾何?”
書記如實答道:“我軍陣亡二十八人,重傷一百七十七人,輕傷四百人。”
韓楨面上笑意淡了一些,沉聲道:“收斂陣亡將士屍骨,著令軍醫全力救治傷兵。另寫一份戰報,讓斥候營送回淄、青二州。”
“卑下領命!”
書記拱手應道。
軍寨中,青州軍士兵一邊烤著篝火,一邊品嚐著香氣四溢,熱氣騰騰的肉湯。
西軍那一千匹戰馬,有三百多匹或死或傷。
傷勢輕的,丟給騎兵營,將養一陣,還能繼續用。
而重傷的戰馬,則被直接宰殺,外加重騎兵衝陣時死去的牛馬,足夠青州軍將士們吃上好幾頓了。
噠噠噠!
一陣馬蹄聲,從山谷外傳來。
驗證過身份後,劉錡領著一百重騎,回到軍寨之中。
拎著劉光世一路走進主帳,劉錡拉開頓項,露出略顯稚嫩的臉龐,高聲道:“末將不負所托,將西軍主將擒回!”
韓楨笑道:“生擒主將,記你一大功!”
劉錡心頭大喜,忽地想起了什麼,說道:“對了,末將追擊之時,遭遇了西軍援軍,約莫千名輕騎,主將乃是韓世忠。”
“援軍?”
韓楨微微皺起眉頭。
此地距離歷城足有百里之遙,而開戰至今不過才短短几個時辰。
即便探子快馬加鞭去歷城稟報,這一來一去,援軍最快也得明日下午達到。
難道他們的行蹤早已洩露?
見狀,劉錡立刻明白韓楨的疑慮,解釋道:“那韓世忠聽聞我青州軍之時,表現的格外詫異,所以末將覺得,我軍應當沒有暴露行蹤。想來是那韓世忠另有差遣,正巧遇上了回曆城稟報的探子。”
韓楨點了點頭,吩咐道:“讓斥候營盯緊些。”
不管如何,小心無大錯。
吩咐完,韓楨又看向五花大綁的劉光世。
作為中興四將之首,哪怕韓楨前世對北宋歷史瞭解不太細緻,也聽說過他的大名。
劉跑跑嘛!
打仗的本事沒幾分,但逃跑的功夫卻是一絕。
此刻,劉光世早已從昏迷中醒來,抿著嘴一言不發。
儘管強裝鎮定,可眼中的驚慌還是暴露了內心的恐懼。
“縣長,此人該如何處置?”
劉錡自然也聽過劉光世的名號,就是此人畏戰違約,才導致郭藥師兵敗,否則拿下遼國南京城,兩面夾擊之下,耶律大石必定大敗。
所以,他對劉光世極其厭惡。
韓楨輕描淡寫地問道:“想死想活?”
“想活,想活!”
這下子,劉光世也不裝了,忙不迭的答道。
韓楨居高臨下道:“給你個機會,將西軍所有情況,全部說一遍,務必詳細。此事,我會派人佐證,若有一句假話,你知道後果。”
略微猶豫了片刻,劉光世竹筒倒豆子一般,將西軍佈置從上到下,全部說了一遍。
簡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待劉光世說完,韓楨轉頭問道:“都記下了嗎?”
書吏答道:“稟縣長,卑下已盡數記下。”
“押下去罷。”韓楨揮揮手。
劉光世好歹是將門之後,其父劉延慶如今任職潤州節度使,留待一命,往後與趙宋談判時,也能多一項籌碼,換些錢糧。
聞言,劉光世不由鬆了口氣,自己的小命算是保住了。
至於西軍勝敗,與他何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