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

韓楨率領騎兵營趕到禹城。

此去東京城,一路日夜兼程,所有人都疲憊不堪。

就連韓楨,都面露疲色。

進入禹城境內後,便被斥候營的探子發現,提前趕往禹城稟報。

一時間,城門大開,城中的廚子開始忙碌起來,燒水煮飯。

轟隆隆!

片刻後,奔騰的馬蹄聲響起。

韓楨一馬當先,架馬衝入城洞。

待所有戰馬進城後,立刻有數千馬伕圍上前,開始照料戰馬。

張和麵色興奮,抱拳祝賀道:“恭喜縣長凱旋而歸!”

探子昨日就傳回了訊息,縣長率兵大破禁軍,沿東京城繞城一圈後,揚長而去。

韓楨翻身下馬,問道:“聶東那邊如何了?”

張和答道:“聶都統三日前已抵達界首鎮,與於營長匯合。算算時間,此時應該拿下平陰縣了。”

“嗯!”

韓楨微微頜首。

大的戰略方向,讓早就制定好了。

先難後易!

先集中所有力量,擊潰西軍。

屆時,攜大破西軍之威,討伐山東諸州府縣,哪怕做不到不攻自破,也會輕鬆無數倍。

守城守的就是個士氣和希望。

可現在,被視為天兵神將的西軍都敗了,守城官員和士兵在面對青州軍時,哪裡還會生起抵抗的心思和勇氣。

更何況,韓楨還有一個殺手鐧。

與胥吏共天下!

當官員得知這個訊息後,對手下的胥吏會不會心生猜忌?

哪怕這些個胥吏沒有反意,最終也會被官員們逼得造反。

淄州之事,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人心,最是經不得考驗。

用熱水洗去一身風塵,又灌了三大碗米粥和四個炊餅,韓楨只覺腹中暖洋洋的。

安排騎兵營的將士去休息後,他自己則在張和的帶領下,巡視禹城。

鎮守禹城青州軍士兵只有兩千人,剩餘的八萬人,都是從西軍那裡繳獲的戰俘。

臨邑方面,也差不多。

這些戰俘,守城時可以派上用場。

待戰事徹底結束後,便會轉兵為民,填補人口空缺。

禹城與臨邑的情況,比之敢熾軍佔領的壽光與昌樂還要極端,整座城徹底成了空城。

此去東京城,除了震懾宋徽宗之外,還探明瞭趙宋的虛實。

趙宋中原之地,已無兵可用。

就算宋徽宗從西北征調西軍,那也需要三五個的時間。

所以,這段時間根本不需擔心趙宋會反攻,相反該擔心的是宋徽宗,京師禁軍不堪一戰,西軍未至的情況下,如何應對韓楨突然舉兵南下。

而韓楨則可以趁機拿下山東剩餘的州府。

……

……

平陰縣,乃是東平府一上縣。

崇寧年間,戶兩萬八千餘,人口約十萬。

到了如今,卻只有不到兩萬戶,人口不過六萬。

按理說,崇寧距今已有二十年,人口本該增長兩成才對,怎地反而越來越少了?

前年兩次伐遼,共計從山東征調了近二十萬民夫。

除此之外,愈發沉重的苛捐雜稅,讓不少百姓逃亡山中,當了逃戶。

毫不誇張的說,這橫跨三府邊界,諾大的泰山山脈之中,最少藏著大幾十萬的逃戶。

隨著西軍大敗的訊息傳來,平陰縣又迎來了一次逃難潮。

只不過這一次跑的都是些高門大戶,攜帶浮財後,舉家南逃兩淮和江南。

剩下的平民,就沒法子跑了。

今日,平陰縣的氣氛格外壓抑。

青州軍來了!

距離城外不足十里,估摸著正午就能抵達。

但詭異的是,城牆之上卻只有寥寥幾個值差的衙役。

“錢江,你等想造反嗎?”

縣衙大堂之中,知縣何孝看著眼前的一幕,心中又驚又怒。

只見上百弓手以及三班衙役,將縣衙團團圍住。

為首之人,正是縣衙的押司錢江。

錢江卻絲毫不懼,大罵道:“你這狗官,死到臨頭竟還想逞那官威!”

“你可知殺官造反是何罪責!”

何孝強壓下心頭驚懼,佯裝鎮定的呵斥道:“想想伱等的父母孩子,莫要誤入歧途。現在放下兵器,本官既往不咎,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長久以往的官老爺威勢,早已深入人心。

此刻聽他這麼說,不少弓手和衙役面色猶豫,手中的兵刃也緩緩垂下。

見狀,錢江心下焦急,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狗官受死!”

他心頭髮狠,一咬牙,衝上前當頭就是一刀。

這一刀劈歪了,砍在何孝的左肩上。

霎時間,鮮血順著傷口流淌而出。

“啊啊啊!!!”

何孝慘叫一聲,面容扭曲。

錢江到底是文吏,何曾殺過人,此刻鋼刀被骨頭卡住,一連抽了好幾下都抽不下來,只得轉身大吼道:“你們還在等甚麼,速速動手!”

眼見沒了退路,三班都頭齊齊衝上前,舉起手中鋼刀。

噗嗤噗嗤!

一瞬間,何孝便慘死在亂刀之下。

抹了把濺在臉上的鮮血,錢江吩咐道:“還有白主簿那狗官,莫要讓他跑了,一併殺了!”

“得令!”

快班都頭李勝高聲應道,旋即便帶領一眾快班捕快,衝向簿廳。

不多時,慘叫聲從簿廳傳來。

李勝拎著一顆人頭,大步踏進大廳:“錢押司,白主簿人頭在此!”

“殺得好!”

錢江笑著讚賞了一句。

就在這時,一名壯班都頭湊上前,壓低聲道:“錢押司,兩個狗官這兩年撈了不少錢,不如我等……”

錢江冷笑一聲,反問道:“分錢容易,可青州軍入了城,發現錢沒了,我等如何交代?”

“這……”

壯班都頭一愣,旋即訕笑一聲:“俺豬油蒙了心,還是錢押司想得遠。”

“走,帶上人頭,隨俺迎青州軍入城!”

錢江大手一揮,率領一眾胥吏弓手出了縣衙。

一路上,引得不少百姓的圍觀。

看著知縣與主簿的兩個人頭,這些百姓面色驚恐。

見狀,錢江頓住腳步,朗聲道:“諸位鄉親父老莫怕,這兩個狗官平日裡橫徵暴斂,盤剝百姓,死有餘辜。我等此去迎青州軍入城,青州軍一來,往後就有好日子過了。”

人群中,顫顫巍巍地走出一名耄耋老者,哆嗦著嘴問道:“錢家大郎,你所說可屬實?”

這老者乃是城中宿老,德高望重,所以錢江不敢託大,躬身道:“千真萬確。好教三叔公知曉,俺表弟家在淄州,前陣子送來書信,只說青州軍入城後,不動百姓一分一毫,還給城中百姓發錢發糧。恁多苛捐雜稅和徭役,也統統免除。”

“再說了,俺也是平陰縣人,豈敢拿城中數萬百姓的性命開頑笑啊!”

這個時代,名聲壞了,可就真完了。

不光是你這一輩,你的下一輩,下下輩,都將抬不起頭。

聞言,老者點點頭,轉身朝著圍觀百姓道:“錢家大郎向俺們保證過了,都回去罷,莫要在此添亂。”

他一發話,圍觀的百姓們紛紛散去。

一路來到東城門前,錢江吩咐道:“開城門!”

咯吱!

伴隨著絞盤絞動時令人牙酸的聲響,千斤閘緩緩升起。

城門大開後,一眾人便來到城門口,靜靜等待青州軍的到來。

寒風拂過,李勝吸了吸鼻子,湊到錢江身邊,低聲道:“錢押司,青州軍說話可算話?俺們胥吏真能當官?”

“應當是真的。”

錢江沉聲分析道:“他一個反賊,打下了地方,總得有人幫他治理罷?那些個兒狗官自然不可能幫他,再往下,不就輪到俺們了麼。說白了,官員會治個屁的民,只會動動嘴皮子,真正辦事的,還不都是俺們這些胥吏?”

“著哇!”

李勝雙眼一亮。

轉頭看著其他胥吏與鄉勇,錢江高聲道:“大夥放心,俺表弟說了,如今淄州府衙的胥吏們,俸祿翻了三番有餘,據說逢年過節還有賞賜。平攤下來,最少都能拿兩貫錢月俸,更何況,還有當官的機會。”

一時間,眾人心頭火熱。

轟轟轟!

就在這時,如雷聲般的腳步聲傳來。

錢江等人神色微微一變。

來了!

不多時,官道盡頭出現一道黑色的人潮。

清一色的玄甲,在烈日下散發出森森寒意。

儘管隔著一里遠,都能感受到士兵的彪悍。

攝人的煞氣匯聚在一起,撲面而來。

錢江失神道:“當真是虎狼之師啊,西軍敗的不冤。”

李勝等人慶幸之餘,又一陣後怕。

幸好跟著錢押司殺官造反了,否則面對這樣一支軍隊,守城必死無疑。

這時,一小隊騎兵衝出軍陣,直奔他們而來。

臨近大門前,騎兵勒住戰馬,高聲道:“所有人,放下兵刃!”

聞言,錢江趕忙吩咐道:“快快快,把兵器放下。”

其實不需他提醒,身後的衙役弓手們,已經將手中的兵器扔掉。

見狀,一名騎兵架馬衝進城。

不多時,又重新出來,開口道:“城中並無埋伏。”

說罷,朝後方的大軍打了個手勢。

看到騎兵的手勢,聶東吩咐道:“全軍止步,原地休整。”

交代完,他帶著兩百精兵走向城門。

端坐在戰馬之上,環顧一圈胥吏,聶東緩緩開口道:“你等是城中胥吏?”

錢江嚥了口唾沫,躬身道:“見過將軍,我等確是胥吏。”

“何故於此?”

聶東嘴角含笑道。

錢江神色真摯道:“我等苦趙宋久矣,聽聞韓縣長與胥吏共天下,欣喜若狂。得知將軍要來攻打平陰縣,便合謀殺了狗官,以迎王師入城!將軍請看,這便是知縣何孝與主簿白契的人頭。”

“你等做的不錯!”

瞥了眼兩顆人頭,聶東誇讚一句,而後笑問道:“姓甚名誰?”

錢江趕忙答道:“小的名喚錢江,添為平陰縣押司。”

聶東吩咐道:“有勇有謀,難得有此誠心,便由你暫代主簿一職。”

主簿?

錢江心頭湧起一股狂喜,忙不迭的高聲道謝:“多謝將軍,小的定然竭盡全力,不負所托。”

聶東收斂笑意,提醒道:“你莫高興太早,醜話說在前頭,只是暫代而已,做得好自然可以轉正,但若是做的不好,便會被頂替。縣長治下,講究能者上,庸者下,胥吏想當官,需得參加鎖廳試,脫穎而出方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錢江卻滿不在乎,對自己顯然極為自信,躬身道:“多謝將軍提醒!”

聶東滿意的點點頭,吩咐道:“城中與周邊村寨百姓,還需你等安撫。本都統會留兩百士兵駐守城中,他們只負責城防,不會插手民政,日常吃喝暫且由縣衙負責,士兵吃喝做一份詳細的賬目。”

聞言,錢江面色詫異道:“將軍不入城麼?”

“不了。”

聶東擺擺手。

時間緊迫,縣長給他的時間只有半個月,他哪有閒心進城。

錢江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將軍,何孝這兩個狗官貪墨了不少錢財,下官分文未動……”

話音未落,便被聶東打斷道:“這二人的浮財和一眾商鋪田產封存。好好幹,縣長如今正值用人之際,切莫因一些阿堵之物,葬送了大好前途!”

錢江哪裡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面色鄭重道:“將軍寬心,下官省的輕重!”

錢固然重要,但哪有當官重要。

他冒著如此大的風險殺官造反,不就是想擺脫胥吏的身份,謀個一官半職麼。

“嗯!”

聶東又轉頭看向其他胥吏,安撫道:“你等也莫要急躁,縣長既然說了與胥吏共天下,就決計不會虧待你們。好好辦差,爭取謀個一官半職,封妻廕子!”

“多謝將軍!”

一眾衙役與弓手心潮激盪,齊齊拜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