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說幹就幹。

否則的話,他覺得自己會被活活憋死。

他一個潑皮,哪裡懂甚麼謀劃、時機,此刻完全憑一腔熱血在做事。

從床底翻出一個破木箱,小心翼翼地開啟。

木箱中裝的乃是七八年前,修保神觀之時,官府下發的儺戲衣裳。

後來修成了,官府也懶得收回來。

秦明對待這身儺戲衣裳,格外珍重,時不時就會拿出來清洗晾曬,視若珍寶。

哪怕再餓,也從沒想過要賣掉換糧。

當年,正是這身衣裳,讓他頭一回兒嚐到了被人尊重的滋味。

穿上儺戲衣裳,秦明動作輕柔的將褶皺處拉平,再將畫有鬼神的木製面具戴上,只覺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

“娘啊,俺走了!”

秦明丟下這句話,在秦母的哭聲中踏出了屋子。

今夜,月明星稀。

銀輝灑下,幾如白日。

往日的東京城,哪怕是夜裡都無比繁鬧,大街小巷攤位林立,東西瓦市子更是燈火通明。

如今缺煤少糧,冷清了許多。

可長久以往養成的習慣,哪是一兩日就能改變的?

不少百姓依舊三三兩兩的湊在一起,搖著蒲扇,聊起瑣事。

秦明穿著儺戲衣裳,大步朝著朝陽門行去。

“秦……秦三兒?”

沒走幾步,就被熟人認了出來。

主要他這身儺戲打扮,讓人印象深刻,當初就是穿成這樣,去挨家挨戶敲門納土。

秦明答道:“正是爺爺!”

有人問:“大晚上的,你穿著這樣是要作甚?”

“俺要迎二郎爺爺進城哩!”

秦明腳步不停,大聲喊道。

聞言,一眾百姓面露驚駭。

有好心人勸道:“秦三兒,你不要命啦,快且回去罷。”

秦明豪氣干雲道:“人死鳥朝天,今兒個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俺也要迎二郎爺爺入城。”

他此刻熱血上頭,窩囊了半輩子,終於在這一刻爆發了。

眾人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的背影,只覺無比陌生。

這還是那個爛泥一般的秦三兒?

走著走著,迎面撞上三五個潑皮。

為首之人,正是二虎,手上拎著一隻雞,也不知是從來偷來的。

見到秦明,二虎幾人被嚇了一跳。

實在是這身儺戲打扮太嚇人了,尤其還是深更半夜。

“直娘賊,甚麼東西?”

二虎驚呼一聲,連連後退。

秦明大聲道:“是你秦爺爺!”

“秦三兒?”

聽出了秦明的聲音,二虎也不怕了,獰笑道:“入伱娘,大半夜嚇老子一跳,找打!”

換做以往,秦明早就服軟道歉了,可今夜卻不同,只見他指著朝陽門的方向道:“耍嘴子誰不會兒,俺要去迎二郎爺爺入城,可敢跟俺一起去?”

二虎神色大變,嚥了口唾沫道:“你不要命了?”

平日裡打架鬥毆,他一點不帶怕的,但迎反賊入城,可是殺頭的大罪!

更別提,城門還有丘八鎮守,這與送死有甚麼區別?

“沒卵子的孬種!”

秦明嗤笑一聲。

潑皮最是好面兒,尤其是被一個平素看不起的賊賤蟲嗤笑,這讓二虎心中又氣又臊。

但他實在提不起勇氣,嘴唇蠕動了幾下,最終冷哼道:“這鳥廝害了失心瘋,莫要理他。”

說罷,二虎帶著手下潑皮,灰溜溜的走了。

目視著二虎狼狽的背影,秦明只覺心頭無比暢快。

他家窩棚距離朝陽門有段距離,約莫四五里路。

夏季夜晚悶熱,加上穿著厚實的儺服,只走了一會兒,他便渾身大汗,氣喘吁吁。

但秦明的精神卻格外亢奮,一路走來,不管旁人問他甚麼,他都只答一句。

“俺要迎二郎爺爺進城哩!”

有人驚恐,有人覺得他失心瘋了,卻也有人默默跟在他身後。

跟著他的人,大多都是城中難民,以往還能打打短工,賺點錢餬口。

雖吃不飽飯,但能勉強活著,吊著一口命。

如今城中沒了短工可打,糧食價格也愈來愈高,眼看就要餓死了,不如拼一把。

還有一些,是保神觀的忠實信徒。

漸漸地,秦明身後的人越來越多,許多不明真相的百姓,也紛紛加入其中,想跟著看熱鬧。

隊伍末位,有人問道:“這是去幹甚?”

“不曉得,許是要表演儺戲。”

“俺倒是聽到甚麼二郎爺爺,應當是祭拜二郎真君。”

“……”

當臨近朝陽門的時候,秦明身後足有數千人之眾,黑壓壓的一大片。

夜黑下。

一名身著儺服之人,裝扮成鬼神,身後默默跟著數千百姓。

這一幕,在黑夜中格外詭異。

守城士兵被嚇了一跳,壯著膽子喊道:“你等乃是何人,深夜聚攏在此,所為何事?”

秦明上前一步,大吼道:“速速讓開,俺要迎二郎爺爺入城!”

啥?

守城士兵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城樓之上,一名偏將厲聲道:“你等刁民想造反不成,趕緊散了,否則按謀反罪論處!”

嘩啦!

人群一片譁然,開始出現騷亂。

不少不明真相加入隊伍的百姓面露驚恐,轉身就跑。

秦明整個人熱血上頭,亢奮無比,全然忘了恐懼,大喝道:“二郎爺爺如今就在城外,還不速速開啟城門,惹怒了二郎爺爺,你等一個也活不了。”

“一派胡言!”

那偏將取下腰間硬弓,拉弓搭箭,對準秦明便射。

嗖!

箭矢激射而出,正中秦明的肚子。

秦明處於高度亢奮狀態,渾然不覺疼痛,依舊朝著城門走去。

見到這一幕,別說一眾士兵了,就連那偏將都愣住了。

轟!

就在這時,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自城外傳來。

緊接著,一枚炮彈精準擊中城樓,碎石飛濺。

一塊拳頭大小的碎石襲來,砸中偏將的後腦。

那偏將悶哼一聲,當即暈死過去,整個人從城樓之上摔落。

砰!

看著前面的屍體,秦明臉色漲的通紅,激動的手舞足蹈:“二郎爺爺顯聖了!”

“二郎爺爺顯聖了!”

身後的難民們,也是激動萬分,一個個仰天高吼。

這些宋軍被火炮沒日沒夜的轟炸,精神本就一直緊繃著,加上最近二郎神讖傳的沸沸揚揚,軍中亦是謠言四起。

此刻見到這詭異的一幕,腦中那根緊繃的弦終於斷了。

“跑啊!”

一部分宋軍扭頭就跑,還有一部分扔掉兵刃,跪倒在地上,不住的磕頭,口中唸唸有詞:“二郎爺爺饒命,二郎爺爺饒命啊!”

轟轟轟!

炮擊還在繼續,城樓上已經亂作了一團。

秦明只覺以往的日子都白活了,高吼道:“開城門,恭迎二郎爺爺入城!”

說罷,他率先邁步走向城洞,身後難民緊隨其後。

咯吱咯吱~

絞盤沉重,秦明只是轉動了兩下,便沒了力氣。

直到這時,秦明才感覺到肚子傳來鑽心一般的疼痛,用手一摸,黏膩溫熱的鮮血頓時沾了一手。

儺戲衣裳,已經被血浸溼了大片。

“嘶!”

秦明面色痛苦,腳步踉蹌著後退,緩緩靠著城洞牆壁坐在地上。

他雖倒下了,可立刻有難民頂上,不斷轉動絞盤。

身體越來越虛弱,也愈來愈冷。

豆大的冷汗,不住順著額頭滑落。

他曾聽回春堂的洪大夫講過,汗為心之液。

若一個人冷汗不止,那麼也就離死不遠了。

秦明靠著牆壁,透過儺戲面具的孔洞,看著沉重的千斤閘一點點抬起。

忽地,他咧開嘴一笑。

“俺秦三兒……也是做過大事的人了!”

……

……

“嶽旅長,嶽旅長,朝陽門的城門開了!”

駐紮在東城的軍營內,一名親衛面色興奮的衝進主帳內,激動的高喊。

事實上,岳飛早就對方腳步聲傳來時,就已經醒了。

只是當聽到對方的話,只覺自己應當還在夢裡。

“城門開了?”

岳飛坐起身,有些不確定的問道。

親衛激動的點點頭:“是啊!”

“果真?”

“果真!”

岳飛噌的一下從地上竄起來,下令道:“傳我口令,命先登營立刻殺入城中,不惜一切代價,守住城門。”

“炮兵呢,趕緊給俺把野戰炮拉過來!”

“派人稟報陛下,讓韓世忠前來支援!”

……

“殺啊!!!”

一千五百先登營,在攻城炮的掩護下,嘶吼著衝向朝陽門。

然而,等衝到城門之後,眼前的一幕卻讓先登營的將士們傻眼了。

城洞內,哪有甚麼趙宋守軍,盡皆是難民。

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奪取了朝陽門。

……

“都頭,東城朝陽門開了,先登營已殺入城了。”

聽著手下的彙報,仇牛滿臉茫然。

好半晌,他才回過神,皺眉道:“俺還沒動手呢,城門怎地就開了?”

按照計劃,再過幾日,等百姓心中怨氣積攢到頂點後,再進行煽動,接著配合縣長,裡應外合,一舉拿下南燻門。

可眼下,他都還沒動手,城門就自己開了。

“卑下也不曉得。”

斥候茫然的搖了搖頭。

仇牛喃喃自語道:“真他孃的出了鬼了!”

……

西角子門。

李綱剛剛處理好今日的政務,吹熄蠟燭後,脫衣躺下。

砰砰砰!

急促的敲門聲,傳入耳中,在寂靜的黑暗中格外刺耳。

“誰?”

李綱只得重新披上衣裳,點燃油燈。

邁步走出房門,只見一名禁軍神色慌張的站在院中。

李綱心裡咯噔一下,湧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忙問道:“發生了何事?”

見到李綱,禁軍焦急的稟報道:“不好了李相,東城朝陽門被百姓開啟,青州賊殺入城了!”

青州賊殺入城了!

李綱只覺一股熱血湧上腦袋,頭暈目眩,搖搖欲墜。

“老爺!”

“李相!”

管家與禁軍見狀,趕忙上前攙扶。

李綱面色慘白,喃喃自語:“完了,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