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李鳳寧入宮兩月,第一次出門當差。

日頭躲在雲層之後遲遲不出,熱辣辣的暑氣籠罩在東二長街,幽深的宮道悶得跟蒸籠似的,一眼望不到盡頭。

時值正午,寂靜的宮牆內一絲聲響也無,就連樹梢的蟬鳴也懶洋洋的沒了動靜。

鳳寧捧著一纏枝剔紅漆盤,亦步亦趨跟在一老宮人身後,手心的汗黏了一層又一層,也不知是熱得還是慌的。

鳳寧擔心今日這趟差事恐不太平。

“嬤嬤,老太妃的崇敬殿還有多遠?”

鳳寧左手小心翼翼拖住漆盤,騰出右手抬袖拭了拭額尖的細汗,忍不住抬眸張望,視線被高聳的紅牆所阻,唯見張牙舞爪的翹簷層層疊疊堆在天際。

一股獨屬於紫禁城的森嚴撲面而來。

手握小冰鑑的老宮人,頭也不回應道,“還遠著呢。”

語氣乾巴巴的,十分不耐。

鳳寧看著她端肅的背影,眉心微皺。

雖說她入宮已有兩月,處境卻不大好。

數月前,內閣與禮部替新帝遴選女官,朝中五品以上府邸未嫁女均在待選之列,禮部明文,有嫡女選嫡女,無嫡女方可送庶女入宮,鳳寧上頭本有一嫡姐,可惜嫡姐心有所屬,不願進宮,父親遂將她記入嫡母名下,又送了些錢財與遴選的官員,這才將她塞入皇宮。

只因她生得一副好容貌,父親想拿她敬獻新帝,以求在朝廷博得一席之地。

這下可好,入宮的女官哪個不是衝著給皇帝做妃子來著,鳳寧這張臉就成了惹禍的根源,那些女官個個非富即貴,不是閣老之嫡孫女,便是太后的內侄女,都是在皇宮可以橫著走的主,論家世門第,就屬鳳寧最差。

她們處處防備著鳳寧,以恐她見到皇帝。

姑娘們暗中打點一番,合該教導宮規的嬤嬤打發鳳寧去洗盤子,本該延授禮儀的司正將鳳寧扔去廊外站了兩個時辰,她們的意圖很簡單,叫鳳寧對皇宮一無所知,只待鳳寧某日當差,便可揪了她的錯處將她驅逐出宮。

她可不要出宮。

一想到家裡那對父母如豺狼虎豹,鳳寧寧可留在皇宮熬日子。

是以這兩月,鳳寧謹言慎行,絕不給對方使絆子的機會。

禮部遴選女官時便有明文,此次遴選實則是為皇帝選妃做預備,若是兩年內不得被皇帝冊封,便可出宮自行嫁娶。

她已經想好了,利用這兩年時光在女官任上好好歷練,學些刺繡,插花,煮茶,製藥,甚至識文斷字的本事,熬到兩年出宮,便可去京城幾家有名的女學館擔任女夫子,屆時便可不必再回到那賣兒鬻女之家。

一想到這些,鳳寧給自己鼓勁。

李鳳寧,你可一定要爭氣!

今日是鳳寧第一次出差事,眼看端午便要到了,尚功局的尚功吩咐她給老太妃送一幅驅邪的鐘馗補子過去。

鳳寧告訴自己,可萬不能辦砸了。

兩刻鐘後,鳳寧跟著嬤嬤總算是走出東二長街,打長康左門繞進了御花園,御花園內草木葳蕤,一股陰涼之氣罩了過來,鳳寧得以吁了兩口氣。

這御花園真是好景緻。

絳雪軒的堂前砌方形五色琉璃花池,上堆玲瓏湖石,其間植五彩繽紛的花卉,一眼望去,在這騰騰的暑氣裡如同霞蔚般炫目。

可惜鳳寧沒有功夫欣賞風光,沿途橫過御花園,從千秋亭西小門出,繞進重華門,七拐八繞,總算到了崇敬殿前。

通報進去,半晌方出來一小太監。

小太監頭戴烏紗描金曲腳帽,身穿葵花圓領曳撒,腰間繫著烏角帶,年紀大約二十上下,渾身透著一股懶洋洋的勁,他年紀輕,眼神卻很犀利,誰大晌午折騰人送這等不緊要的東西,可見內裡有乾坤。

不過宮裡人,秉承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絕口不多問,徑直將人領著進了倒座房的值房。

“先歇著吧,太妃娘娘午歇未醒,等醒了再回話。”

太妃很能睡,一個時辰過去,日頭西斜,至申時三刻方傳喚人進去。

這位太妃架子託的大,隔著簾見了鳳寧,鳳寧不敢多言,只跪著將托盤奉了上去,好在那老太妃精神氣兒不大好,也未多問,便將人放了出來。

鳳寧沒料到差事這般順利,出來時鬆了一口氣。

眼看出了重華門,即將進入御花園,前頭的老嬤嬤忽然捂住小腹,“哎喲...”

鳳寧趕忙上前將她攙住,“嬤嬤您怎麼了?”

那嬤嬤卻胡亂推開她的手,只顧往旁邊的宮牆靠去,一面蹙著眉忍痛喘氣,一面從袖兜裡掏出一塊對牌,催促著鳳寧道,

“李姑娘,我這是鬧肚子了,怕是要尋個地兒如廁,你且拿著對牌回尚功局交差,遲了時辰,可是要吃掛落的。”

鳳寧聽了這話,心下一緊。

壞了,在這等著她呢。

她對皇宮不甚熟悉,可不能落單。

可憐的姑娘滿臉討好上了嬤嬤跟前來,眼裡堆著細細密密的笑,央求老人家道,

“好嬤嬤,我與您一道出差,獨自回去是何道理,嬤嬤既是不適,我陪您出恭。”

鳳寧自小養在深閨,雖無多少城府,腦袋瓜子卻不笨,她也學那些姑娘們,悄悄掏出為剩不多的幾角銀子塞給老嬤嬤。

鳳寧生得美,一張臉素來和和氣氣,笑起來兩個小酒窩深深嵌在嬌靨裡,眉眼彎彎如月牙,任誰瞧一眼心都要化了去,可惜老嬤嬤早收了錢財,也得了上頭忠告,是一絲縫兒也不肯給鳳寧漏。

她垮著臉像棺材板似的,“我還要去司禮監辦趟差事,今個兒不能陪你了,你便順著來的路回去便是,又有什麼打緊。”

鳳寧便知嬤嬤打定主意拋下她,方才卸下的防備一瞬間全湧回來,連著烏溜溜的的眼眸也泛了紅。

嬤嬤倒也不是完全無動於衷,可惜這位姑娘犯了那位主兒的忌諱,她不過是一混日子的老腌臢,又能替誰出頭?

硬是將心中不忍吞下,僵硬地甩開鳳寧的手,摸著牆角往前頭百子門的方向去了。

鳳寧沒轍,只能打道回府,幸在來時便是防了一手,沿途的路都記得清楚,循著記憶進了御花園。

就這麼行到一處八角盝頂四柱方亭附近,沿著白玉石階往上走,忽的身後花叢裡傳來一聲狗吠,嚇得鳳寧往後一瞄,這一眼差點將她嚇沒了魂,只見一條壯實的小黃狗藏在矮草叢中,雙目猩紅瞪著她,前腿拔得極緊,眼看要往她竄來。

鳳寧倒吸了一口涼氣,飛快往前奔,那小黃狗吠聲不斷,像是被人下了藥,聞著她身上什麼味兒死咬不放。

這般下去,輕則被狗咬傷毀容,重則被咬死,就這麼死在這深深宮牆實在是冤。

小狗眨眼竄到她腳跟一口咬住了她裙襬,“嘶”的一聲外層的銀角紗裂開,鳳寧只管一腳將它踢開,那狗十分矯健,閃身躲開,蓄勢往後一蹬,張牙舞爪般朝她身後撲來。

眼看那雙爪子近在遲尺,即將竄上她腦門,鳳寧打了個趔,狼狽地往前栽去。

斜陽就在這時,從烏雲後現出了真身,五彩斑斕的光芒在她汗花裡晃。

一道挺拔的身影彷彿從光芒裡幻化而出,箭矢破開綿密的暑氣,一點點在她驚慌的眸光裡放大,再放大,直到插著她面門而過,徑直射穿了狗腹,只聽得耳畔發出一聲撕裂的悲鳴,那隻小狼狗被一箭定在了地上,連一絲血都不曾溢位。

老天爺終究還是眷顧她的,千鈞之際,有人救了她的性命。

汗珠密密麻麻布滿她額尖,鳳寧驚魂未定扶牆而起,那道清雋的身影就這麼從門前的陰影下躍入斜陽裡。

該怎麼形容那張臉呢。

是一張好看到極致的臉,五官若刀裁,每一處稜角被削得恰如其分,看似分明銳利,偏生那深邃的眸眼歇著一抹清倦,很好地中和了五官的凌厲,讓他整個人透著一股不可褻瀆的斯文來。

視線從他面容移至上身,他穿著一件極是尋常的黑衫,白皙修長的手骨捏著一把弓箭,姿態端肅挺拔,通身無飾。

是一位神清骨秀的年輕男子。

裴浚今日午後在上林苑打獵,申時結束打玄武門回宮,將將踏入順貞門,便撞見一隻紅了眼的狗追咬宮人。

裴浚幼時在王府有被狼狗追咬的經歷,弄得十分狼狽,至成年也不曾忘懷,他身邊從不養小動物,剛繼承大統那會兒,身邊的親信已將皇宮裡的小貓小狗給掃除乾淨,這又是哪裡來的小畜生?

裴浚視線打一開始便落在那肚皮翻起的狼狗身上,壓根沒往旁邊的姑娘掃上一眼,漆黑的眸底隱隱泛著幾分戾色。

隨行宮人瞥見這一幕,登時嚇了一大跳。

哪個膽大包天的混賬敢在皇宮養狗?

裴浚俊眉微蹙,只涼涼往那狗身指了指,抿唇不言。

司禮監掌印柳海便知他已動了怒,大氣不敢出,緊忙一揚手,示意侍衛將那狗身拾起,正打算討裴浚示下,這時,宮牆下傳來顫顫巍巍的女聲,

“多謝恩公救命之恩。”

鳳寧這廂已手忙腳亂拭去面頰的汗,稍稍整理儀容,溫溫雅雅朝來人屈膝,

裴浚大約沒料到有人敢這般稱呼他,主僕三人視線齊刷刷朝鳳寧轉來。

柳海乍一眼瞧見鳳寧那張臉,暗暗吃了一驚。

烏黑的杏眼,剔透雪膚,面頰酡紅如同暈開的胭脂薄薄欲滴,有一種天地靈華集於她一身的瑰豔,這等美色,實屬罕見,禮部好大的手筆!

他暗暗瞄了一眼裴浚。

裴浚第一眼掃到她的著裝,這是宮中六局二十四司女官所著的宮裝,上等女官著絳紅交領素面杭綢薄袍,下等女官著深藍交領袍子,胸前各有補子可辨認身份職務,面前這小女官穿著藍色長袍,袍子顯大不太合身,下襬的銀條紗襴裙已被咬破,不見血色,應是無礙。

能喚他一句“恩公”,可見不識他身份,當是前不久遴選進宮的女官。

一想起被內閣硬塞了些女人進來,裴浚臉色又暗了暗。

視線淡淡從她面頰掠過,小臉煞白,駭色未褪,恐懼好奇感激還有一絲自以為隱晦的打量,均寫在眼底,一臉呆樣,明顯沒有城府的樣子。

這種人也能入宮?

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裴浚喜歡玲瓏剔透的女子,他沒有調//教人的習慣。

禮部還真是什麼人都敢往他皇宮裡塞。

裴浚皺了皺眉,沒有興趣回應,目光在她身上不做任何停留,轉身將弓箭扔給侍衛,信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