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明帝正溜達到乾正宮偏門外的小池塘賞魚,聽到動靜抬眼,愣了。

他沒想到有一天能看見有人在自己面前不緊不慢下驕,再看當事人蒼白的臉和她身邊一臉無事發生理所應當的明猙,當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自己這個暗衛,好像從來不知道什麼叫特權,什麼叫階級,說好聽點他叫一視同仁,其實就是呆。

呆子也不知道要攙公主下嬌,石頭一樣筆直筆直站著,不等宋莘莘站穩,就對皇帝抱拳:“陛下,秋鈴宮走水。”

令明帝:……然後呢?

明猙不理解皇帝為什麼聽到自己的女兒居所著火了還能一言不發,就像令明帝也不理解明猙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之後想得到什麼結果,反而是宋莘莘,坐了一路軟轎舒服了些,看著他們互相沉默,絞著帕子主動開口:

“……父皇,我不知道該去哪兒。”

嬌嬌軟軟的小姑娘,模樣大概是隨了她已經過世的母妃,和人高馬大的皇帝並不太相似,雛鳥似的,巴掌大點兒白生生的小臉,彎眉小鹿眼,簡單的發鬟已經有些鬆散,嫩青的裙裳不夠貴氣,襯她年紀更小。

宋莘莘並不指望一個記憶裡這麼多年沒見過面的皇帝能為她做什麼,丟那支火摺子,只是因為她不喜歡秋鈴宮裡的另外兩個人,她深知扮可憐要適度,給這便宜爹加深點兒印象已經很好,就要再開口去暫住其他無人宮院,卻意外聽到令明帝說話。

令明帝仔細回憶了很久,也沒想起走水的秋鈴宮在哪兒,印象裡只記得十多年前,後宮有個嬪妃為了固寵,幾次拿肚裡還未出生的孩子做文章,後面似乎是讓皇后安了個殘害皇嗣的名頭,禁足封了宮,往後就再不曾出現過。

怪不得呆兮兮的。

不對明猙私自召轎攆在皇宮大搖大擺的舉動做評價,令明帝將魚食小碗遞給太監,背手帶他們回了內殿,端坐桌案後。

“上前來。”

宋莘莘才抬頭看他,分辨了一下這句話的確是對自己說的,眨了眨眼,茫然走上前,站在令明帝寬大的桌旁,突然被遞上支筆。

宋莘莘看了看筆,又看了看爹,不明白他什麼意思,見他也不開口,索性撇撇嘴,自己伸手從桌上取了張乾淨的紙,點墨端端正正寫上“宋莘莘”。

本該娟秀的小楷讓她寫得隱隱纏連,不難發現這字的筆鋒稍帶幾縷銳氣,又的確是周正的。

“秋鈴宮在何處?”令明帝接過宋莘莘準備擱下的筆,習慣性在她的字旁落了道半斜的點,又看了一眼宋莘莘滿臉的不明所以,難得悶著樂出了聲兒,轉頭問明猙:“長寧苑可還空置著?”

明猙一問三不知,他一個幾乎不出去的暗衛,上哪兒知道那麼多宮苑哪個住了哪個人去,今兒也是半天沒找到所謂的秋鈴宮,問了幾個宮人才去遲了,半路撞上的宋莘莘。

看他模樣皇帝就來氣,睨他一眼,喚了近身的太監來:“尚德禮。”

“回陛下,自端陽大長公主出嫁離宮,長寧苑再未安置過旁人,已然空置要三十八年了,可是得好好兒拾掇才能叫小殿下安置。”

宋莘莘沒意見,也不該有意見,只做自己的聾子和啞巴,頭也不抬,任由皇帝兩句話給定下去處,正要謝恩後去新住處看看,突然被外面來人打斷。

老太監通傳後才進來,沒見過殿中站著一動不動的明猙,也不認得宋莘莘,只跪下來挨個兒問了好,才說正事:

“啟稟陛下,西南角秋鈴宮巳時三刻走水,燒了三個當值的宮人,索性下面人撲火及時,只壞了些門窗房梁,其外再無損失。”

只壞了些門窗房梁?

令明帝恍惚記得,上回是貴妃宮裡沒住著人的西配殿起火,半個時辰,燒沒了三千兩白銀,盡是些綾羅綢緞,桌椅寶架,字畫繡屏。

都是宮裡隨處可見的東西,都價值連城,皇宮裡面,連棵草都值錢。

太監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無外乎是秋鈴宮火燒得多旺多久,最後添了句:

“所幸冷宮沒待著主子,否則奴才們萬死難辭其咎。”

宋莘莘光明正大扣手指頭,滿不在乎,在令明帝看過來時候才歪了頭跟他試圖用眼神交流,無果。

他們父女二人,果然是沒有默契的。

吩咐報信的退下,聽尚德禮唸叨了幾句吉利話,令明帝抬手讓他噤聲:“七公主暫住乾元宮偏殿,著監天司則吉日,遷宮長寧苑。”

乾元宮是離皇帝寢宮最近的宮殿,一向不住人,在令明帝還是太子的時候曾經短暫的住過一陣,這話一出,尚德禮就知道這位七公主往後再安生不成了,誰曉得令明帝還沒說完。

“既已然及笄,便賜封號……宓華,追封生母為貴妃,領公主例,賜四季衣裙各二十,首飾頭面二十,各樣布匹綢緞二十,珠寶擺件不記,阿猙,明日你帶著宓華去挑,長寧苑各樣物件尚德禮去儘快備齊。”

尚德禮彎腰應聲,明猙抱拳:“屬下領命。”

宋莘莘也沒想到事情發展成這樣,稍怔了片刻,才說出一聲“多謝父皇”。

令明帝揮揮手,叫明猙和尚德禮退下,唯獨留了宋莘莘在一側,大門閉合,殿內突然有些暗。

父女二人,一坐一站,雙雙沉默,直到門外尚德禮高聲通傳午膳送到,無人理會,宋莘莘小幅度挪動一下站麻了的腿。

“父皇,我餓了。”

她自然得不像一個被關在冷宮多年的孩子,無論言談舉止,或者情緒眼神,她甚至沒有選擇偽裝,自然到讓令明帝覺得膽大包天。

“傳。”

細腰宮人捧盤亭亭而入,精緻菜餚轉瞬間擺滿桌面,兩副碗筷分別在令明帝和宋莘莘手邊。

宋莘莘從最開始醒來餓到現在,聞到蹄花和蓮子羹的味道,是真真實實的發出了一聲肚子叫,也不羞怯,捂著空蕩蕩的肚子指指放在另一邊的圓凳,理所應當使喚剛進來的明猙。

“我好餓,阿猙,幫我拿個凳子好嗎?”

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人之常情,而且這位是金枝玉葉的公主,皇帝的嬌女兒,明猙並不覺得自己被她使喚有什麼不對,甚至都沒去看令明帝,跳過了正頭主子,直接把長桌另一邊沉甸甸的圓木凳放在可憐巴巴的宋莘莘身後。

“坐。”

令明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