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京城的天空都是陰沉沉的。

紫禁城,乾清宮。

四個龍紋銅爐升起嫋嫋青煙,致使整個房間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

宮女和太監進進出出,御醫和大臣往往來來,這裡顯得好不熱鬧,只是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淡淡的愁容。

隨著一聲聲嘔吐聲音傳出,宮女端著銅盆跪到床前,太監韋興輕拍著龍背,而後御醫劉文泰接過銅盆再度研究嘔吐物。

身穿黃色褻衣的朱見深將喝進肚子裡的湯藥全部嘔吐出來後,整個人無力地躺靠在床頭上,卻是知道自己恐怕時日不多了。

他的一生幸或不幸,雖然年僅三歲便被立為皇太子,但那時父皇已經成為了瓦剌的俘虜,次年便被廢。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父親和叔叔掀起了皇位之爭,自己身處於漩渦的中心地帶而飽受煎熬,最終還落得了一個口吃的毛病。

自繼任大統後,皇父留下的是一個滿目瘡痍的王朝。

由於天災不斷,兩廣的瑤族大藤峽起義、四川湖南的苗族起義和荊襄地區流民起義等內亂層出不窮,而蒙古韃靼進駐河套地區和不斷侵擾九邊,即便弱小的建州女真亦是開始滋生事端。

面對明朝內憂外患的局面,自己亦是兢兢業業地走強軍路線,平定四方努力打造一個屬於華夏的太平盛世。

只是文官集團不過是葉公好龍,亦或者他們想要的其實僅是士大夫的盛世,對自身的利益是錙銖必較。

雖然自己設立西廠有效地打擊了官員的貪腐問題,但同時激化了自己跟文官集團的矛盾,此後便處處受到文官集團的掣肘,而自己亦開創了“視朝即退”的早朝模式。

自己為大明盛世努力過奮鬥過,亦因為對文官集團感到無能為力而頹廢過,二十三年宛如浮光掠影般從眼前一閃而過,一切都像是大夢一場。

雖然沒能為大明開創盛世,但自己抵禦蒙古外敵挺起了華夏的脊樑,對建州女真幾近滅族,亦算是無愧於天下百姓。

罷了,就這樣吧!

朱見深感到身體無比的難受,自己終究還是肉體凡胎,而失去畢生所愛更是成了孤家寡人,或許死亡亦算是一種解脫。

若說還有什麼割捨不下的,大概便是自己朱家這個天下了,太子其實並非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繼承人。

“皇兒,你真要這麼去了,讓孃親如何是好啊?”周太后聞訊來到榻前,對床上的朱見深悲切地道。

周太后是明英宗朱祁鎮的貴妃,北直隸順天府昌平州人士,在朱見深登上皇位後,她母憑子貴跟原來的錢皇后並尊太后。

儘管現在眼看就要尊為太皇太后,但今年不過年僅五十七歲。由於保養得很好,看起來不過是五十歲的模樣。

她有著北方人的體格,額頭頗寬,眉毛修長,面板顯得白皙,身上既顯貴氣又透著幾分女強人的氣息。

朱見深雖然知道皇家的親情淡薄,但看到自己的生母如此悲切亦是於心不忍,便進行安慰道:“母后,朕已將宮中諸事安排妥當,即便朕去矣,你生活亦是無憂,無須如此難過!”

“皇兒,你怎麼能先母后而去啊?若是你真的去了,太子年幼,這大明的天下又當如何是好啊?”周太后的兩行熱淚掛在臉頰上,卻是緊緊抓著朱見深的手埋怨道。

朱見深的臉上閃過一抹苦澀,心裡所屬意的繼承人並非優柔寡斷的太子,只是現在年紀最大的興王才剛過十歲,還不如已經年滿十八歲的太子朱祐樘。

至於母后所說的“太子年幼”,雖然朱祐樘現在確實還像是個孩子,但這話無疑透著別樣的心思。

朱見深知道而今能信的人並不多了,為了讓自己的孃親更加安心,便做出一個決定道:“錢義,進來吧!”

“奴婢在!”錢義從外面進來,顯得恭恭敬敬地跪下道。

朱見深輕嘆一聲,便對錢義進行交代道:“若此次朕去了,你今後便聽從太后差遣,敬她如敬朕!”

守在旁邊的御馬監掌印太監梁芳見狀,便知道陛下這是在交代後事了。

對任何一個王朝而言,京軍的掌握權無疑都是至關重要的,掌握京軍不僅能夠左右朝局,甚至還能自立為帝。

大明京軍最主要的兵力便是五軍營、神機營和三千營,俗稱“三大營”。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本朝至今還保留著“三大營”的編制,但“三大營”早已經是名存實亡。

景泰元年,兵部尚書于謙對京營編制進行改革,從“三大營”中挑選精銳十萬,設立十團營,每營設總兵官。

自此,被抽走全部青壯的“三大營”已經淪為空殼,即現在京軍嘴裡的“老家”。

朱見深登基後不久,先罷“十團營”,後設“十二團營”。由於跟文官集團關係逐漸惡化,他不再將十二團營交給兵部尚書或都察院左都御史提督,而是改由內宮太監來提督。

第一任十二團營的提督太監是汪直,在汪直受文官集團攻擊被貶南京後,改由司禮監秉筆太監錢義接任。

朱見深現在讓錢義今後聽從周太后的指令,其實等同於將京營的兵權移交到周太后手裡,由周太后來確保新老朝順利交接。

周太后心裡不由得暗自一喜,雖然這是她此次想要的結果,但臉上仍舊保持著一副十分傷心的表情。

“遵命!”錢義抬頭望了一眼周太后,當即便進行表態道。

原以為陛下會讓自己聽令於太子,不想是要求自己對將太子一手帶大的周太后唯命是從,但這已然不該是他考慮的事情。

傍晚時分,一個轎子從紫禁城的方向歸來,在穿過長長的西長安街後,七拐八繞便來到槐樹衚衕前。

身穿一品官服的劉吉閉目養神地坐在轎中,雖然現在已經年過六旬,但面板保養得很好,留著漂亮的長鬍須,整個人顯得精神抖擻。

自成化十八年劉珝被他和萬安聯手擠走後,內閣便僅剩下他跟萬安兩人,而他毅然成為高高在上的內閣次輔。

跟很多年少不得志的官員不同,他年僅二十一歲便高中二甲進士,先以庶吉士進入翰林院學習,而後歷官翰林編修,於天順四年進入太子府擔任日講官。

正是依仗這層師生關係,他在成化帝可謂如魚得水,於成化十四年進為太子少保兼文淵閣大學士。

整整九年的時間,他從當初進入內閣的懵懂宰相,而今已經成為了整個大明王朝最為優秀的政客。

只是剛剛太醫已經透露陛下活不過三日,這既是機會亦是挑戰,這個像一潭死水的朝堂將迎來一場狂風暴雨。

“恭迎老爺回府!”

轎子輕輕落在前院中,在管家掀開轎簾的時候,外面便傳來全家人恭迎的聲音。

劉吉並不好女色,而今僅是一妻兩妾,生下四兒五女,對於每日都會在這裡迎接自己歸來的妻兒輕輕頷首。

正室吉氏迎上前,顯得恭恭敬敬地彙報道:“老爺,家裡剛剛來了貴客,妾身已經安排在後院等您了!”

“好!”劉吉暗自一喜,當即朝著後院走去。

由於現在已是傍晚時分,後院的荷池被淡淡的暮色所籠罩,只是那盛花的荷花反倒顯得更加的聖潔。

在那一座精緻的湖亭中,一個年近五旬的高大男子正在石桌旁品茶,而旁邊正是劉吉的兒子劉韋相陪。

劉吉遠遠見到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當即如沐春風地道:“朱指揮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啊!”

“卑職見過劉閣老!”朱驥看到過來的劉吉,亦是站起來恭敬地拱手道。

朱驥是錦衣衛指揮使,父親是一個普通的錦衣衛千戶,只是有幸原兵部主事吳寧說謀,娶了原兵部尚書于謙的女兒。

雖然因為岳父于謙被殺而受到誅連貶謫地方,但成化帝即位便被赦免復職,而後一步步爬到了錦衣衛指揮使這個位置上。

劉吉遞給兒子劉韋一個眼色,劉韋心領神會地朝著自家的寶庫而去。

管家送來茶盞,劉吉對站立的劉吉抬手道:“朱指揮,你跟我是同鄉,無須如此拘謹,快請坐!”

“劉閣老,您先請入坐!”朱驥並沒有落座,而是理清主次地道。

劉吉對朱驥的姿態很是滿意,坐下便開門見山地道:“朱指揮,實不相瞞,今日將你邀請前來寒舍是想要你替我好好調查一個人!”

“何人?”朱驥沒想到對方如此直白,但還是認真地詢問道。

劉吉用手指沾了一點茶水,便在桌面上寫下了一個名字。

隨著朱見深病危,而當今太子朱祐樘是一個十分容易掌握的人,這個朝堂已然正在釀造著一場大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