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欲靜,而風不止。

接下來短短數日時間,王華剋扣兵餉一事在京城迅速發酵,連同京城的官員戶部江西司郎中都遞交了彈劾奏疏。

“南贛巡撫,怎麼從未聽說過?”

“這是陛下新設的職務,可惜此次是所託非人了!”

“王華終究是太年輕了,進入仕途才幾年怎麼能擔任一地巡撫呢?”

“誰說不是呢?朝廷歷來用賢任能有章程,而今……都是媚臣當道了!”

“巡撫本就不該由京官外任,不熟悉地方情況不說,而且都是想撈錢好打點鋪路!”

……

京城的官民起初還只是著眼於剋扣兵餉本身,但慢慢風向卻是改變了,卻是將矛頭指向朝廷在地方用人的問題上。

按大明官場的一貫做法,朝廷的要職都是需要論資排輩,特別在地方巡撫的選擇上通常是選用地方的按察使或布政使擔任,極少出現由京城衙門選派官員出任。

朱祐樘此次卻打破了一貫的常規,南贛巡撫的人選並不是選用在地方德高望重的賢臣,而是將一個小小的從六品翰林院修撰直接外任地方。

王華何許人也?

成化十七年的進士,入仕不過七年的時間,一直在翰林院中喝茶,又怎麼能擁有數十的履歷的賢臣相比?

只是,改變官場的規則很容易帶來不良的後果。

這不,王華出事了。

他忍不住金錢的誘惑,貪汙了地方上的兵餉,而皇帝這種打破常規的任命帶來惡劣的後果。

五月的京城波雲詭譎,誰都不曉得何時會突然降臨一場大風暴。

小時雍坊,徐府。

天還沒有亮,這座宅子的燈火亮起,宅裡僕人已經開始忙碌開來,一個專職於叫床的雞人在窗外模擬公雞打鳴的聲音。

“老爺,該起床上早朝了!”管家來到床頭邊上,對躺在床上的徐溥輕聲呼喚道。

徐溥其實已經被雞人叫醒,此刻便是揪開被子起床,只是旁邊還在美夢中的小妾春光乍洩,不由得驚呼一聲。

咕……

管家忍不住嚥了咽吐沫,卻是喜歡自家老爺這種慷慨大方的作風,不管是愛妾或暖床丫頭似乎只是一個物件而已。

徐溥雖然不比帝王般享受,但每日都有四名丫環服侍起居,只需要配合著丫環的擺佈,便能完成洗漱和穿衣。

在這個時代,地位不僅僅帶來權勢,亦能帶來超高的生活質量。

徐溥想到自己現在尷尬的位置,想到自己遭到命運的一次戲弄,心裡其實亦不是滋味。

現在別說入閣拜相了,明眼人都能夠看得出當今聖上正在疏遠自己,甚至已經在暗地裡著手如何除掉自己了。

只是他並不打算請辭,亦不能請辭。

雖然朝堂已經由皇帝徹底掌控,但大明王朝不只是僅僅只有一個都城,而是管理著兩京十三省之地。

儘管在弘治朝已經不得寵,但他終究還是高高在上的吏部左侍郎,在地方還有著相對大的影響力,自己的門生故舊仍舊在地方擔任要職。

以最近比較熱鬧的江西為例,江西巡撫李昂跟自己是同年之誼,正是自己一手將李昂提拔到江西巡撫的要職之上。

真要論地方上的影響力,而今的弘治朝還得繼續叫自己師傅。

徐溥用西湖龍井進行漱口,這是他的得意門生孝敬之物,卻是比誰都清楚掌控地方的精妙之處。

雖然在弘治朝很難再入閣拜相,但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會出現什麼樣的變數,只有將更多官員聚攏在自己麾下才是真正的硬實力。

至於紫禁城那一位帝王,掌握天子腳下的京城很容易,但想要指染地方、想要將觸手伸向十三省之地,只能說還是太嫩了些。

徐溥摸了摸二品才能佩戴的花犀帶,想到自己現在仍舊還是身居吏部左侍郎的帝師,便拿著牙牌昂首挺胸地走出房門。

“孩兒給爹爹請安!”侯在外面庭院的徐元概看到徐溥出來,當即陪著笑臉見禮道。

受上次教坊司官妓蘭香事件的影響,儘管事後證實官妓蘭香是自殺,但徐元概和楊廷和都受到此次事件的波及,官蔭得到的中書舍人已經被朝廷免掉了。

徐溥打量這個不成氣的兒子,當即便板起臉來道:“今年恩科鄉試在即,你別隻顧得花天酒地,有空呆在家裡多溫習!”

“爹,孩兒現在已經不跟朱麒那幫人一起玩了,最近新結交的一些舉子要一起到山東曲阜拜祭聖人,所以想要買一匹寶馬!”徐元概觀察著徐溥的反應,當即小心翼翼地道。

徐溥對這個啃老的兒子頗為無奈,但對這種小要求從來都不在意道:“到庫房支取,回來給我好好在家溫書!”

“一定!”徐元概發現還是有一個厲害的老爹靠譜,當即便大喜過望地道。

只是他亦是明白,跟自己老爹在地方上的門生故吏的孝敬銀相比,自己再怎麼伸手要錢,亦是不可能將自己老爹吃窮。

徐溥上早朝沒有用膳的習慣,畢竟早朝是不可能提供茅房的,便徑直來到了前院。

三位盛裝的妾室已經恭候在這裡,當即便是規規矩矩地恭送徐溥離開。

“起轎!”管家看到徐溥上轎,便急忙吩咐道。

徐溥坐在轎子閉目養神,在感受外面環境不斷變化的同時,亦是開始思考著今天早朝可能會出現的一些事情。

若現在這個朝堂交由自己主宰必定會變得更好,只是可惜自己看走了眼,竟然落到一個自己越來越看不透的學生手中。

明明只要對蒙古選擇忍讓便可以共亨大平之福,明明不需要透過開中法給九邊送去那麼多物資,結果皇帝早將自己在東宮的教導忘得一乾二淨。

現在只希望朱祐樘胡鬧下的九邊將士一敗塗地,無數將士慘死在蒙古鐵騎,到時再由自己來拯救大廈將傾的大明瞭。

或許,有些人是真要吃了疼,才會知道求和才是大明王朝最好的出路。

由於今天是難得一次的早朝,加上現在早朝實行嚴格的考勤制度,京城官員一大清早紛紛來到午門前廣場。

“下官拜見李尚書!”

“下官恭請賈尚書鈞安!”

“下官敬請元輔大人勳安!”

……

東方剛破曉,這個廣場已經彙集了近千名官員,看到陸續來到的朝中重臣,當即紛紛恭敬地見禮道。

時至今日,朝局算是已經穩定下來。

成化朝的媚黨萬安和劉吉繼續穩坐內閣,以吏部尚書李裕、戶部尚書李嗣、禮部尚書徐瓊、刑部尚書杜銘和工部尚書賈俊為首的門黨掌握六部。

原以為顯貴的東宮舊人,結果表現可謂是不盡如人意。

最受榮寵的謝遷和張升得到超遷,但翰林侍讀學士和翰林侍講學士終究沒有實權;翰林學士程敏德謀取禮部右侍郎,反被非東宮出身的丘濬捷足先登;吏部左侍郎徐溥和禮部左侍郎劉健雖然身居要職,但並沒有榮寵。

正是如此,清流在新朝不進反退,媚黨仍舊佔據內閣,而最掌權的反倒是以吏部尚書李裕為首的門黨。

徐溥來得比較晚,只是很多官員看到徐溥出現的時候,卻是裝著沒有看到的模樣。

最近京城盛傳一件事:去年在几筵殿的時候,徐溥向朱祐樘建言將懷恩召回,更是在朱祐樘面前造謠當年先帝廢儲。

在懷恩被定罪的當下,徐溥無疑存在嚴重的政治錯誤。

單是這一點,皇帝便可以將徐溥罷職免官了。

當徐溥前幾天聲稱身體有恙的時候,所有人都認為這位吏部左侍郎是要遞上辭呈,但沒有想到還是覥著臉歸來。

終究,還是吏部左侍郎的位置太香了。

只是大家心裡都明白,徐溥已經徹底失去了聖眷,而今徐煿能夠留在吏部左侍郎的位置恐怕是皇帝制衡各方勢力的需要而已。

正是如此,中下層的官員都有意疏遠徐溥,對徐溥的未來由曾經的極度看好到現在的看衰。

“等會你們禮部是要奏請祭陵對吧?”

“正是此事,你們工部肯定是奏請修河堤一事咯!”

“我們戶部是要奏請撥款了,工部自然就是奏請修河堤了!”

“這都沒什麼好猜的,不過是選一些重要的事情在這裡公佈,早朝就是流於形式!”

“好在是一個月二三次,這早朝當真是犯不著天天來,作神不說,還浪費這麼多時間!”

……

戶部尚書李裕等官員聚在一起,在經歷一場場言而有實的殿儀後,而今面對這一場流於形式的早朝,卻是不由得紛紛搖頭地貶低道。

正是這時,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響起道:“禮莫重於視朝。凡有章奏,悉出內批,不知果上皇親批歟,抑奸臣擅權歟?何況千官聽政乃祖制,長久以往廢常朝,只會令綱紀廢矣!”

戶部尚書李裕等官員尋聲望過去,發現正是身體微恙歸來的吏部左侍郎徐溥,不由得面面相覷起來。

只是對方搬出了“禮”和“祖制”,即便心裡依舊對這種流於形式的早朝不屑,但亦不好反駁徐溥的話。

吏部尚書李裕深深地打量了一眼徐溥,看到徐溥今日明顯有所不同,便隱隱覺得今天的早朝不會太平。

“百官進!”

午門城樓的鐘鼓聲齊鳴,一個太監突然朗聲道。

一千多名久候的文武百官當即從午門的左右掖門魚貫而入,在金水橋前整理衣容,而後來到奉天門廣場前。

奉天門仍舊威嚴聳立,代表著皇權之威。

沒過多會,隨著一陣宮廷樂聲響起,身穿龍袍的朱祐樘從後面出現。

十八歲的帝王彰顯著超凡的執政智慧,雖然強軍的執政思路遭到保守派的詬病,但整理鹽政的成效卻是有目共睹。

在首輔萬安的率領之下,在場的官員當即高呼萬歲之聲。

而今他們早前所竊取的九卿廷推人事權正在慢慢淡化,這位年輕的帝王已經牢牢地掌握他們所有人的命運,唯有向這位皇帝臣服才可能有出頭之日。

朱祐樘坐在寶座之上,顯得不怒自威地看著下面黑壓壓的官員。

雖然他恨不得一個月三次的早朝都取消,但卻知道偶爾在京城官員面前露一露臉是十分有必要的,畢竟需要人家效忠還得給人家一點希望。

在一系統的禮儀後,奏事便開始了。

“宗人府有奏:韓王稱王府從鹽商購得食鹽苦澀難嚥,請朝廷行允行王府食鹽,僅百引即可!”

“所請不允,王府食鹽一例不可再開!”

“戶部有奏:南京戶部奏請南京內府承運庫徵收夏稅折麥銀一萬七千餘兩準給應天等六衛官軍月餉!”

“所請不允,東南軍餉當以月糧為主!”

“都察院有奏:廣西流賊聚眾六十餘人殺掠宜山等縣,備禦等官下所司逮問,參將王璽寇至閉門不出,指揮使戚琬、指揮同知柳紹、守備不設,雖有微功,不能贖罪,琬紹各降一級,璽降二級!”

“所請不允,論罪太輕!”

……

雖然仍舊還是要舉行早朝,但朱祐樘特意挑一些簡單明瞭的事情放在早朝之上,這樣奏事的效率明顯提高了一個檔次。

只是大家已經漸漸習慣弘治帝的效率,隨著各個衙門的代表紛紛按著朱祐樘所指定的事項上疏,眨眼間便來到了兵部。

兵部尚書張鎣是松江府南直隸人士,原本已經出任刑部尚書,但因為丁憂而被迫離開朝廷歸家守孝。

雖然起復為南京兵部尚書,但沒有顯著的軍事才能,基本上是要在南京養老了,結果受萬安推薦而復起兵部尚書。

兵部尚書張鎣出列,顯得鄭重地彙報:“陛下,臣有事要奏!”

“請奏?”朱祐樘知道兵部要上奏的是加修大同城牆的事,當即便淡淡地道。

一直閉目養神般的徐溥眼睛突然間張開,卻是朝著自己的同鄉望了過來,嘴角更是微微向上揚起。

兵部尚書張鎣從袖中掏出一份奏疏,顯得鄭重地上疏道:“南贛巡撫王華有負聖恩,出任南贛巡撫期間剋扣軍餉達千兩之多,臣懇請將王華免官解押赴京侯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