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邊上的屍體全部沒有了氣息,整張臉呈青紫色,雙眼緊緊地閉起,但姿勢呈現出一種對生的渴望。

他們所有人都不想死,剛剛不停地向外面的人乞求,但正是這一道門,卻斷絕了他們所有人的生路。

在場的救援人員數次朝裡面潑水,雖然火苗被暫時熄滅,但裡面不斷湧出滾滾濃煙,致使任何人都不敢再靠近。

“快,大家分散到宅子四周,務必阻止火勢蔓延!”

華容知縣知道已經不可能撲滅劉家大宅的這場火勢,故而組織人手布控在劉宅周圍,從而防止火勢從劉宅蔓延開來。

由於擔心“飛火”,更是安排一些人員到了旁邊的屋頂上。

“孃親?”

“娘子?”

“老三?”

……

劉大夏已經推開他人的束縛,來到門口一丈多遠的地方,看清楚那堆屍體人員身份的時候,像如遭雷擊般。

他本是劉氏一族數幾百以來最輝煌家族的締造者,雖然四個兒子都沒有出息,但並不妨礙他們劉家成為華容縣的“王”。

只是今日原本是閤家團聚的中秋佳節,結果僅是一把火便讓他淪為了孤家寡人,人生正在經歷最大的悲。

劉大夏看清自己老孃和妻兒的屍體,一口鮮血突然吐了出來,而後整個人癱軟在地,便悲嗆地大哭起來。

這場火勢已經蔓延到門口處,劉家人身上的綾羅綢緞十分易燃,很多屍體被點燃了。

劉忠看著正在設法阻止火勢蔓延的救援人員,扭頭望了一眼哭得正傷心的劉大夏,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倒不是他要同情劉大夏,只是為了劉家人葬身火海而惋惜,但出現這個局面完全是劉大夏咎由自取。

剛剛劉大夏的妻兒在門後面呼喊救命,甚至劉大夏的老母親都發出哀求,結果劉大夏遲遲不肯鬆口。

其實他知道劉大夏是心存一份僥倖心理,卻是希望透過什麼都不做來解決問題。

如果劉宅裡面的人成功將火勢撲滅,抑或自己這位湖廣總督站出來下令開門救人,那麼劉大夏便不需要遭受汪直的威脅。

只是劉大夏似乎已經忘記,汪直用來威脅的籌碼是他全家人的性命。雖然他在最後一刻選擇吐露實情,但一切都為時已晚。

“汪直,你死定了,你死定了!老夫一家老夫慘死在你手上,天下已容不得你此等大惡之人,士林眾生必定生啖你的血肉!”劉大夏的悲痛過後,便指著汪直大聲定罪。

此時此刻,他的心裡湧起濃濃的仇恨。

他知道自己家人的死亡已經無法挽回,但汪直剛剛的行徑亦是必死,天下的官員都會以此攻擊汪直,直到汪直下地獄為止。

汪直其實是一個冷血的人,即便劉大夏的家人全部慘死在他的面前,但內心並沒有太大的波瀾,甚至還繼續悠閒地坐在椅子上看戲。

面對著劉大夏的指責,他的臉上顯得沒有絲毫畏懼地道:“天下士林算得上什麼東西,雜家心裡只有陛下!”

“你鎖我宅致老夫全家數十口葬身火海,天下讀書人必是人神共憤,陛下亦護不得你!”劉大夏發現汪直是不知道皇帝亦有要“順應民意”的時候,便恨恨地指明事實。

劉忠知道這裡的事情一旦傳開,那些讀書人恐怕會編造另一種真相,不僅汪直招來大麻煩,而且自己同樣會受到影響,心裡亦是感到一絲擔憂。

其實不是劉大夏誇大其詞,而是這時代的讀書群體確實很強大。

雖然明朝沒有宣揚“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一旦讀書人能夠找到有力的攻擊理由,那麼他們便會跟朝中的重臣裡應外合,從而形成一股令皇帝都忌憚的力量。

就像某文學網站,雖然寫手是任網站魚肉的物件,但這幫寫手真正團結成一根繩的話,那麼網站亦得做出一定的讓步。

劉大夏當年火燒鄭和檔案便已經名動天下,更是被宣揚成為讀書人的楷模。

現在汪直封門以劉家人性命威脅劉大夏是事實,劉家人集體被燒死亦是事實,加上大明有不少痛恨汪直的官員存在,此事註定會引發軒然大波。

“雜家有罪沒罪,陛下說得才作數!倒是你,明明早些招認便可以早點施展救人,結果愣是裝著聽不見自己妻兒的呼救,你是不是應該好好檢討自己呢?”汪直信仰的是天子,卻是反過來進行埋怨。

李偉雖然知道汪直這是故意揶揄劉大夏,但亦是扭頭望向劉大夏,剛剛劉大夏確實要承擔一定的責任。

自己這幫外人分辨不出裡面呼救人員的聲音,但劉大夏應該知道那是老孃和妻兒,但卻是全程都沒有反應。

與其說汪直冷血,還不如說劉大夏遠沒有表面孝順,甚至其實是一個偽君子。

此次本來還有機會開門救人,但劉大夏遲遲不肯鬆口,致使錯過了最佳良機,而劉大夏無疑要承擔一定責任。

“老夫是為了西南數百萬百姓免於戰火,是為了大明王朝能迎來中興!”劉大夏顯得正義凜然地回應,然後對門口的屍體悲愴地跪拜道:“娘,孩兒不孝!”

“好一個為了西南百姓!且不說你的觀點對不對,怎麼最後又招了呢?你這算不算負了西南數百萬百姓呢?”汪直打心底不認為劉大夏這種人能真正裝著百姓,便是故意挑刺地道。

劉忠等人輕輕地點頭,亦是覺得汪直說得有幾分道理。

暫且拋開安南檔案本屬朝廷這一事實不提,劉大夏在最後選擇鬆口,其所謂的大義亦是已經丟掉了。

“老夫是被你脅迫,且皇命不可違!”劉大夏眼睛的眼淚都消失了大半,顯得十分在意地辯解道。

汪直的嘴角微微上揚,顯得殺人誅心地道:“皇命不可違,但你違了!至於脅迫於你,早知道你是怕人脅迫,雜家應該對你用刑,而不該用你全家人的性命來威脅你!說到底,你才是害死你全家的真正元兇!”

“汪直,休要在此胡纏蠻纏!你害死我劉家數十口人命,天地可證,我劉大夏跟你不共戴天,天下讀書人必是人人得而誅之!”劉大夏顯得咬牙切齒地望向汪直詛咒。

汪直知道那幫讀書人必定拿此事做文章,便拍拍屁股站起來道:“雜家眼裡並無讀書人,亦勸你別拿雞毛當令牌,你現在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若西南檔案仍舊找不著的話,你劉大夏必定難逃一死,甚至是凌遲之刑!”

事情到這裡其實還談不上結束,且不說劉大夏剛剛是不是撒謊,而所藏的檔案亦有可能並不在那裡了。

正是如此,現在最重要的是將劉大夏招供的資訊傳回皇宮,由陛下查詢劉大夏所藏的安南檔案,從而制定更加合理的作戰路線。

隔日,汪直率領神機營直接奔赴廣東廉州府,而劉忠則派人將犯官劉大夏解押前往京城,將由朝廷定生死。

京城,順天貢院門口。

“咱們此次的策論題目很刁鑽啊!”

“可不是嗎?幾何問題都出來了!”

“好在我一直關注刁民冊,不然真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

經過九天六夜的奮戰,三千多名考生陸續從貢院門口離開,結束了他們本屆恩科鄉試,卻是紛紛發現自己的感慨道。

明朝的科舉已經百年,那幫苦心追求功名的前輩對四書五經逐段逐句進行拆解,早已經摸索出一篇篇佳作範文,像《文府大題》和《文府小題》便已經囊括所有重點考題。

現在的八股文大題其實只是考驗考生的記憶力,只需要記得四書中每句的標準答案,然後進行默寫即可。

八股文的小題拆起來千變萬化,既然可以選半句,亦可以截搭,但最終的結果是考生要背的文章更多了。

本屆鄉試的四書題目顯得中規中矩,但難點卻是放到了後面的策論上,五道策論題目更是超出以往的範圍。

“本官不是跟你們商量!本朝始重實務,故不需要言而無物的文章,且陛下恩許審卷再延七日,故我們審卷的時間充裕,可以慢慢進行審卷,審閱清楚第三場的策論文章!”身穿三品官員服的宋澄坐在聚奎堂中,對著另外的五位考官進行叮囑。

此刻的副主考官翰林修撰林瀚是唯一的翰林官員,面對如此強勢的宋澄,最終被迫規規矩矩地應聲稱是。

新君登基後,他們受世人敬仰的翰林官反而成為最大的輸家。

越來越多的詞臣無法出頭則罷,而今原本屬於他們的鄉試主考官,竟然已經落到這個非翰林出身的順天府尹身上。

更讓人絕望的是,這個安排將會成為定製。

宋澄知道自己是改革的實驗者,而今無數雙眼睛盯著自己,卻是不理會林瀚等人的想法,便繼續投入自己的審卷工作。

八月下旬,京城的考生結束考試,但許許多多的百姓反而更加的忙碌了。

城北,一個臨近城牆的民宅裡面,這間院子收拾得很乾淨,旁邊還圈養著兩隻雞,一隻是母雞,一隻是公雞。

劉英抱著一匹白色棉布出門,對正在玩耍的大女兒道:“大丫,你在家看好弟弟,孃親拿棉布去換了錢,回來給你們帶糖吃!”

大丫一聽有糖吃,當即嚥著口水點頭同意。

以前織一匹棉布要十幾天的時間,但自從出現這種神奇的機器後,工程已經縮短到五日,而她此次僅僅花費了兩日半的時間。

劉英抱著一匹棉布來到皇家布匹店門口,按門口的指示牌來到左側的驗布區域,心裡顯得有些忐忑不安。

事情還得從中秋前開始,這裡在全城公開物色懂織布的織工。

她們這批女織工在店鋪後面的庭院進行幾天的培訓後,這間店便給她們提供一臺飛梭織布機,而她們所織的布匹拿到這裡換錢。

雖然一直以來沒有什麼支出,甚至培訓期間還有免費的飯菜,但手裡這一棉布是自己苦熬兩天半趕出來的成果。

正是如此,她心裡還是擔心這是一個精心佈置的謊言。

“城北金臺坊劉英?”這裡有一個上了年紀的掌櫃在這裡負責驗布,抬起眼睛顯得十分認真地核實身份。

劉英緊張得手心冒汗,當即認真地點頭:“正是奴家!”

“若飛梭織布機有什麼問題,你通知我們的人即可,我們會派人前往維修!但切記,你不能擅自拆除織布機!”孫掌櫃一邊認真地檢查棉布,一邊認真地叮囑。

劉英是一個守規矩的人,且這個要求很合理,便是重重點頭:“奴家謹記!”

“你織的這匹棉布透過驗收了!扣除你早前棉紗二十斤二分銀,飛梭織布機使用費一次扣八分銀,所以現在給你三錢,您收好了!”孫掌櫃清算賬目後,便將一枚三錢銀遞過來。

劉英雙手接過落到自己手心的三錢銀子,感受著三錢銀子帶來的分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道:“謝謝!”

“不用謝,這都是你應得的!韋公公已經交代了,咱們這是長久的合作,所以你要注意身體!”孫掌櫃幹了幾十年,而今十分喜歡現在的崗位。

正是說話間,一箇中年太監從外面走了進來,面白無鬚,五官端正,一雙眼睛彷彿是閃著智慧的光芒。

“韋公公!”孫掌櫃看到韋眷出現,急忙迎上前。

韋眷擺手示意孫掌櫃不用多禮,顯得關心地詢問道:“孫掌櫃,咱們的棉布是銷往朝鮮或蒙古,只要達標即可,別給雜家做吹毛求疵之事!”

原是廣東提舉市舶太監,在成化帝受寵,只是新朝被文官羅列侵佔天方國阿力所攜寶物等罪行彈劾。

所幸,新君並沒有聽信那些文官,但亦是將自己召了回來。原來是在乾清宮辦差,但前不久覃貴竟然中飽私囊,由自己接任了覃貴的職位。

韋眷知道陛下並不是追求利潤,而是想要提前京城的產能滿足蒙古和朝鮮所需,從而透過棉布貿易獲取更多的藩國物資。

“韋公公,小人哪敢做這種昧良心之事,剛剛收到一匹織得比咱們布廠的織工還要好呢!”孫掌櫃將剛剛收的棉布展示,臉上滿是得意之色。

韋眷注意到旁邊這個相貌平平的婦人,在問清對方的姓名後,亦是釋放善意地道:“好好幹!你已經算是咱們皇家布匹店的一員了!若在北京城誰敢欺負你,你告訴雜家,雜家替你出頭!”

“還不謝過韋公公!”孫掌櫃當即提醒。

“謝韋公公!”劉英隱隱覺得這個韋公公很有權勢的模樣,便是感激地道。

韋眷抬手讓劉英離開,但臉上並沒有過於興奮。

這是自己重返京城的第一個重要任務,不管是為了效忠皇帝,還是為了自己的地位,他都需要全力以赴。

三錢銀?

劉英的手還在緊緊地攥著剛剛透過織布換來的銀兩,心裡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快樂。

勤勞致富,彷彿真的可能存在。

她此刻的心裡無比的踏實,若是真的能夠長長久久透過織布換錢,那麼必定能夠擺脫以前食不果腹的生活。

最為重要的是,儘管布的日子枯燥且忙碌,但卻能夠透過自己的辛勤來養活自己的兒女,這簡直就像是做夢一般。

在劉英離開的時候,趙老四的大兒子和兒媳拿著布票走進了這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