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天壽山的野花已經漫天遍野。

朱祐樘結束祭拜的所有流程,便來到長陵的方城的明樓上,眺望前面夕陽中金燦燦的祾恩殿,欣賞這座規模最大皇陵的一角。

一年的時間不長不短,只是這裡似乎沒有一丁點變化,彷彿再過十年這裡仍舊還會是現在這般模樣。

皇陵的地位超凡,只要大明王朝仍舊佇立於華夏,那麼便不太可能有人敢前來這裡擾亂歷代帝王長眠。

朱祐樘在這裡感覺到一種淡淡的親切感,每隔半年或一年來到這裡散散心,似乎亦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在過去的一年時間裡,他為了推動這個國家的發展,亦算是勞心勞力了。

鹽政取得顯著的成效,清丈田畝正在有序地推行,對外貿易亦是順利開展,各種的水利建設亦得到重視,而今更是準備破局金融。

只是想要做事,終究容易得罪於人,特別損害到既得利益集團利益的時候,難免要防範這個群體的反撲。

朱祐樘知道這一條路並不好走,甚至可能會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但卻知道自己若不帶領億萬同胞走出去,將來必定被人殺進來。

梁芳顯得蒼老了不少,由於是皇陵的總負責人,亦是親自全程接待朱祐樘,此刻正站在朱祐樘的身後。

他看到朱祐樘第一眼的時候,差點誤以為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輕帝王是先帝,朱祐樘明顯比去年要成熟很多。

雖然一直呆在天壽山,但亦知曉朝廷的一些大事,卻是知道眼前這位帝王一直在勵精圖治,更是已經取得了顯著的成效。

不過他知道文官集團的阻力比想象中要大,當年的先帝其實亦是想要開創盛世,但遭到種種阻力終究還是心灰意冷。

現在他只希望朱祐樘能夠打破王朝內部的所有阻力,不要被利益集團所阻撓,完成先帝開創盛世的心願。

馮馬等幾個十二營統領跟隨而來,正帶領得力手下拱衛四周,顯得忠心耿耿地護衛著這位帝王的安全。

正是這時,一個信使穿過下面的欞星門,經過石五供的東側走了上來。

劉瑾一直陪伴在朱祐樘身邊,得知是京城傳遞過來的最新訊息,便恭恭敬敬地將最新的情報呈給朱祐樘。

朱祐樘正沐浴著柔和的春風,在翻開剛剛送來的最新訊息後,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

儘管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但在動了他們的乳酪後,那幫明明作為王朝寄生蟲的權貴竟然想要違背自己的意志。

所幸,自己提前佈置了後手,現在透過王越斬殺了權貴階層的銳氣,想必那幫權貴知道此次整頓金融是勢不可逆。

而如今,戶部和順天府衙送來最新的訊息,想必那幫寄生蟲權貴已經開始慌張了。

“陛下,京城可是有好訊息?”梁芳注意到朱祐樘的嘴角上揚,便好奇地詢問。

朱祐樘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眼睛轉為落寞地答道:“這倒不算是好訊息!王越斬殺那些鬧事之人後,戶部清查賬本十分順利,只是順天府衙在協助調查的過程中,剛剛查出了十八起血案!”

“十八起血案?京城怎麼可能一下子出現這麼多血案?”梁芳的眼睛頓時一瞪,顯得無比驚訝地追問。

劉瑾和馬馮等人亦是充滿疑惑,紛紛好奇地扭頭望向朱祐樘。

雖然京城的人口眾多,出現幾起血案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一下子出現足足十八起血案讓人匪夷所思。

朱祐樘負手望向下方沐浴在夕陽下的松林,顯得苦澀地解釋:“按戶部和順天府衙送來的情報來看,這十八起血案恐怕只是前菜!戶部在清查賬本的過程中,發現一些身負鉅債的人員失蹤,順天府衙便介入調查。從順天府衙最新的調查來看,各個錢莊都養著一批催收人員,而這些催收人員下手沒有輕重,這十八條人命僅是一家錢莊的催收人員所為,其他的錢莊恐怕同樣犯有血案!”

此次整頓金融就像是開啟一個潘多拉魔盒,現在清查這一百家的店鋪的賬本,未嘗不是揭示權貴們的罪惡。

在農業社會中,居民的購買力普遍還十分低下,而民間放貸擁有如此高昂的利潤,自然免不了要伴隨著罪惡。

偏偏地,經過自己登基以來的培養,不僅擁有敢斬權貴的王越,而且宋澄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宋青天。

只要自己能夠給予他們足夠的支援,不僅可以藉機整頓金融亂象,而且還能讓權貴的罪惡得到清算。

這……

劉瑾等人面面相覷,原本以為權貴只是壓榨百姓而已,但沒有想到竟然有人做出瞭如此喪心病狂的事情。

一家錢莊便已經犯下足足十八條人命案,若每間錢莊都如此,那麼這京城的金融業簡直就是在草菅人命。

“陛下,有一句話,奴婢不知當不當講!”梁芳猶豫了一下,當即一本正經地詢問。

朱祐樘苦澀一笑,似乎已經猜到梁芳的心思:“梁芳,你是想勸朕收手嗎?”

“奴婢不敢勸,亦不能勸,只是景泰帝的病來得蹊蹺。奴婢希望陛下能……能多注意身體,同時要加強防範工作,切要謹記土木堡的教訓!”梁芳深知宮廷險惡,便認真地提醒。

朱祐樘知道自己所選擇的道路註定很難得到權貴階層的認同,便輕輕地點頭:“朕呆在皇宮這般舒服,且對行軍作戰沒有絲毫經驗,不可能做御駕親征的蠢事!”

且不說自己的軍事實戰水準可以說是零,而且多少人早已經視自己為眼中釘,自然不可能御駕親征。

“陛下聖明!”梁芳看到朱祐樘已經將自己的告誡聽了進來,便放下心來道。

朱祐樘發現自己身邊能夠真正信任的人員還是少了一些,便扭頭望向梁芳認真地道:“梁芳,可願跟朕回宮?”

“陛下,奴婢已經老了,還請恩允奴婢在這裡守陵!”梁芳心裡十分的感動,但還是跪下來拒絕道。

朱祐樘看到梁芳對憲宗的這份忠心,心裡既是感到高興,又感到一陣無奈。

雖然自己作為高高在上的帝王,但跟權貴階層漸行漸遠,所以需要進行提防身邊人。只是在這個利慾薰心的時代,怎麼才能保證身邊人絕對忠誠呢?

朱祐樘很快收拾好心情,其實倒不需要過於悲觀。

雖然有大奸似忠的戶部尚書葉淇之流,但亦有王越這種心懷百姓的官員,而身邊的劉瑾、郭鏞和張永等人對自己同樣是忠心耿耿。

通常而言,皇帝在結束春祭後,在天壽山山下的行宮待上一晚後,次日便浩浩蕩蕩地打道返回京城。

只是此次的情況出現了一些變化,朱祐樘次日並沒有即刻擺駕返回京城,而是選擇在天壽山行宮逗留。

對外自然不能說是任由王越等人清查權貴,而是因為多年未離京的王太后隨行,所以要在這裡為先帝多祈禱幾日。

北京城又迎來了一場春雨,京城的權貴之家多了一份愁容。

戶部已經一間接一間店鋪清查賬本,主要貫徹太祖時期對民間借貸的硬體規定,對違規的情況直接進行處理。

針對違反“一本一利”原則的錢莊,不論其間借貸者簽了多少份新合同,全部都要以最初第一次借貸用於自己消費的本金為參考。

像餘明最後一次借貸是為了安葬老婆,所以本金僅僅是二兩白銀,至於後續借貸用於償還欠債則無須承擔。

由於餘明還債的非借貸金額已經超過二兩白銀,所以錢莊跟餘明所有的借貸關係通通作廢,由戶部將錢莊的欠條進行銷燬。

雖然有一小部分的權貴不同意這個方案,但大部分的權貴還是選擇了妥協,同樣放棄那些已經很難再榨取錢財的欠條。

針對違反“月息不超三分”原則的錢莊,一旦月息高於三分,那麼所有的欠條都要求進行更改為三分月息。

戶部針對這個情況並沒有跟錢莊商量,而是要求錢莊直接進行更改,否則朝廷不會承認這個借條的合法性。

權貴們知道國朝第一駙馬都被斬了,而今他們不遵大明律法在先,若進行違抗只會是死路一條,故而選擇了妥協。

隨著戶部清查的深入,罪惡終究是無法遮蓋了。

正如向弘治帝所彙報的那般,他們發現一些可以免除債務的欠債者早已經不在人世,而這些欠債者竟然是死在了催欠者的手裡。

經過調查發現,雖然真相一度被掩蓋,但這些一窮二白的欠債者正是被錢莊的催收人員活活打死。

有了這個發現後,忙碌的不再是戶部衙門,都察院、刑部和順天府衙都紛紛介入進行,翻出一起又一起的人命案。

“帶走!”

“順天府抓人!”

“你是跟我們走,還是要我們將案子移交給都察院?”

……

順天府衙的捕頭趙大眼最近十分的忙碌,經過抽絲剝繭般的案件調查,一個個嫌疑人浮出水面,而他們亦是滿城抓人。

值得一提的是,現在朝廷高層少了一些勾心鬥角,大家面對王朝出現的問題亦樂意出力進行補救。

因清查高額負債人名單而牽出大量的血案,其他衙門並沒有選擇袖手旁觀,像戶部便給予了很大的幫助。

六百零一名的新科進士有不通算術的人員,為了幫助順天府衙和刑部儘快梳理清楚案子,戶部衙門亦是劃撥二百位新科進士給兩個衙門。

海寬是調往順天府衙中的一員,在面對一些負債人員被毆打至死,亦是認清這幫權貴的嘴臉,開始十分積極地進入清查。

雖然絕大多數的案子的兇手都是催收人員,但亦有一些兇案涉及到權貴家的子弟,甚至是權貴之家的當家人。

王越的尚方寶劍已經斬出了名堂,在看到王越連皇帝的親姑父都敢斬後,所有人都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卻是誰都不敢違抗抓捕。

起碼在皇帝歸來之前,他們不能跟王砍頭對著幹,不然自己的項上人頭分分鐘落地。

一天!

兩天!

三天!

……

京城的權貴是前所未有地思念著他們的帝王,但他們的帝王卻是遲遲不歸。

朱祐樘彷彿是戀上了天壽山行宮,明知道京城的權貴惴惴不安,卻是穩坐釣魚臺般任由王越等人開始清查。

只是事情永遠不缺少意外,而在順天府衙的調查過程中,竟然還出現了一起令人觸目驚心的案子。

從事民間借貸產業的群體,並不侷限於皇親、功勳和外戚,還有一些官員之家,甚至退休的官員都涉及其中。

原戶部左侍郎葉淇出身富裕的江南,加上他搞錢的能力很是出色,早年前便已經在京城開了一家錢莊從事民間借貸業務。

他的兒子葉榮添雖然早早進入國子監讀書,但根本不是讀書的料子,反倒沾上了紈絝公子的陋習。

在放棄科舉後,葉榮添負責打理自家的生意。

葉榮添不僅生性好色,而且還是一個十分殘暴的人。

為了逼得苦主還債,竟然當著苦主的面侵犯苦主的母親。苦主的母親不堪受辱而投井自盡,苦主想要報仇潛入葉家縱火,結果被葉淇下命令打斷了雙腿。

這僅僅是葉榮添所犯下惡行的其中一件,由於很享受折磨人的快感,粗略統計的罪行達三十起之人,後面還有更加匪夷所思的做法。

“如此禽獸,當凌遲!”

“若是不收此人,天理難容!”

“葉淇教子無方,其罪難逃!”

……

隨著葉榮添的罪行被順天府衙挖了出來,京城的輿論當即被引爆,全城的百姓紛紛將矛頭指向了犯下累累罪行的原戶部左侍郎葉淇之子葉榮添身上。

雖然順天府衙的調查過程中,同樣挖出了會昌侯孫銘等人的罪行,但葉榮添成為了當之無愧的罪惡之首。

朱祐樘回到唐玲行宮原本還想再拖兩日,但得知葉榮添的累累罪行後,便是當即選擇返回京城,而回到紫禁城的第一件事便是簽署查抄葉家的聖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