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聽潮閣。

午後的波光粼粼,時而有小魚躍出水面,藍天白雲倒影在湖面上。

身穿三品官服的陳政站在御榻旁邊,正緊緊地盯著湖面有了動靜的浮標,此刻大氣不敢粗喘,顯得十分緊張的模樣。

劉瑾將人領過來以後,亦恭敬地跟威揚營掌軍太監韓牛和威振營掌軍太監馮馬站在旁邊,同樣緊張地盯著那個已經被魚兒拉動的浮標。

只是四人都有所不解,並不明白陛下為何遲遲沒有動手。

一下,一下,一下!

入眼之下,浮標只是不斷輕微地拉扯,正在牽引著四個人的心絃。

魚的訊號主要是透過浮標來反饋,不同程度的拉扯證明魚兒不同方式的入口,這種事情其實是所謂釣魚的悟性。

朱祐樘沉迷於這種跟魚兒鬥智鬥勇的遊戲中,看到魚兒只是調戲魚餌,卻是並沒有急於抽竿而起。

由於越來越不滿足於“小魚小蝦”,而今他選用的線明顯更長了。

“來了!”

朱祐樘看到浮標猛地下沉,心裡不由得暗自一喜,這條魚終於上釣,便雙手猛地抓住魚竿準備提起。

只是魚線瞬間繃得筆直,魚兒猛地朝湖中心瘋狂逃竄,一股蠻勁透過魚線傳遞而來,致使朱祐樘的腎上腺素飆升。

朱祐樘一直都是盤坐軟榻悠閒垂釣,在感受到這一股拉力的時候,知道是自己所期待的大魚來了,瞬間穩住身子提緊魚竿,試圖遏制住這條大魚的第一波逃竄。

“大魚?”陳政看到如此筆直的線,當即便是一陣暗喜道。

“陛下,小心!”劉瑾雖然知道是來了大魚,但一直牢牢記住自己神聖的使命,便擔憂地提醒道。

威揚營掌軍太監韓牛和威振營掌軍太監馮馬看到朱祐樘跟魚兒拉扯,此刻想要上前幫忙,但又怕會遭到朱祐樘的責罰,一時間便是進退兩難。

正當所有人都被這條大魚所牽動心絃的時候,意外突然間發生了。

嘣!

朱祐樘緊緊地握著手中金絲楠木魚竿跟水中的大魚角力,只是有魚竿彎曲到極限後,魚線突然間崩斷了。

在魚線崩斷的那一瞬間,由於受到慣性的反作用力,魚竿恢復筆直彈回,差點沒讓朱祐樘向後摔。

朱祐樘在這裡釣魚有一段時間,卻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剛剛彷彿釣到了一頭牛般,既感到一種久違爆竿的親切感,亦是生起一種深深的惋惜。

剛剛的大魚若是能夠釣起來,不僅重新整理自己的戰績,恐怕亦將是大明少有能釣起如此大魚的釣魚人了。

“陛下,您無恙吧?”劉瑾看到朱祐樘剛剛險些往後摔倒,顯得十分擔憂地詢問道。

朱祐樘看到自己的金絲楠木魚竿無恙,只是魚線卻是已經被崩斷了,頓時亦是感到一陣失落。

即便自己獨攬七百畝水域,即便這七百畝水域有著數之不盡的大魚,但魚線的承受能力便已經決定釣魚人的上限。

想憑著只能承受一百斤拉力的魚線釣起擁有二百斤拉力的大魚,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無疑還是痴人說夢。

朱祐樘顯得失望地將魚竿放下,便淡淡地道:“朕無恙!掃興,今日不釣了,將東西都收起來吧!”

劉謹生怕朱祐樘會將怒火撒在自己身上,急忙上前接過斷了魚線的魚竿,然後張羅著將釣具全部撤掉。

“陛下,臣有罪!”張政看到朱祐樘轉身,當即便跪下認錯道。

朱祐樘的心情正鬱悶,不由得微微一愣地道:“陳卿,你何罪之有?”

“魚線崩斷,定是工部督造不力所致,臣願為陛下再造不會被崩斷的魚線!”陳政的骨子裡有著忠心,當即便表態道。

朱祐樘古怪地打量跪在地上的小老頭,便認真地詢問道:“陳卿,你可懂釣魚?”

“臣……臣不懂釣魚,但臣懂得‘食君之祿,分君之憂’,故臣願為陛下親自督造良線,斷不許工匠偷工減料,亦防今日掃興之事再發生!”陳政輕輕地搖頭,仍是忠心耿耿地表態道。

自從朱祐樘徹底掌權後,所收穫到的忠心明顯多了起來。

這其實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若還是文官集團掌權的九卿廷推,誰敢跟皇帝叫板誰就能得到更多的喝彩,自然就會有更多官員敢唱反調。

為何早前徐溥和馬文升等官員力推王恕,王怒為官幾十年其實沒有什麼突出的政績,最大的特點是屢上諫言,搞得最後煩不勝煩的成化帝勒令他致仕。

朱祐樘不清楚眼前這位工部左侍郎的忠心是真心還是假意,但還是伸手拍了拍陳政的主肩膀道:“陛卿,如此便辛苦了!”

“臣能為陛下效命乃臣的榮幸!”陳政完全不清楚自己攬了幾乎不可能完成的活,顯得受寵若驚地表態道。

朱祐樘已經注意到前面的大傢伙,不由得微微一笑地道:“陳卿,咱們過去瞧一瞧你帶來的東西吧?”

“陛下,請!”陳政急忙從地上站了起來,當即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道。

在那邊的空地上,正擺放著一臺新式的織布機,而兩名工匠已經檢查並沒有損壞,見到朱祐樘當即便是老老實實地跪迎。

由於工部打造的織布機選用較好的木材,所以這臺織布機顯得重一些,但整體造型跟尋常的織布機差不了太多,最大的不同便是多了一個會跳動的梭子。

隨著一個熟練的女織工進行演示,這臺新式的織布機便開始運轉,而那個會跳動的梭子格外引人注目。

“她織得好快!”

“不是她織得快,是這織機不用搗絲線!”

“織機的闊度大了一倍,這樣織成一匹布還能更短了!”

……

圍觀的宮女有不少懂得織布的,而今看到眼前這個女織工在這裡演示,不由得紛紛驚歎地道。

朱祐樘來到飛梭織布機前,注意力放在那個跳動的飛梭上,看到由自己推動而成的成果,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

經他親自設計,由工部左侍郎陳負責督造,特別彈簧的技術難關被攻克,飛梭織布機終於是橫空出世。

飛梭並不算多麼複雜,其實就是梭子裡面多了一個滑槽,滑槽兩端裝上彈簧。

原本經緯交錯需要停頓下來完成,但現在梭子可以極快地完成穿行。由於節省出來一個人手,且不需要中斷擺弄紗線,故而生產效率大大地提高。

一匹棉布,除了需要原材料外,最大的成本其實是織工的時間成本。

大明棉布價格居高不下,很大程度並不是棉花成本高,而是一個女織工的用工成本太高,優質的棉布更是讓人望價興嘆。

假如一個江南女織工的工價是一兩銀,而一個月只能織二匹布,即便原材料棉花不需要錢,每匹布的售價至少要五錢才能收回成本。

如果有一種織布機能夠讓這個江南女織工效率提高十倍,一個月能讓她織出二十匹布,那麼每匹的售價五分銀便可收回成本,而以五錢銀出售則可以獲得可觀的利潤。

可不要小瞧織機技術的革新,松江府之所以能夠成為時下大明最大的棉織中心,其實得益於一個人——黃道婆。

黃道婆出身貧寒,年少便流落到廣東瓊州府崖州,從黎族人學到運用工具織崖州被的技術,於元代元貞年間返回故鄉,居於松江府以東的烏泥涇鎮。

她在烏泥涇鎮開始教人制棉,傳授和推廣軋棉機,彈棉弓,紡車和織機等紡織技術,致使烏泥涇被名揚天下。

只是時代終究還要發展,而新技術終將取代老技術。

飛梭織布機自然是要優於黃道婆所推廣的織機和傳統的織機,在生產效率上提高几倍之多,可以說已經是完全是碾壓了。

只要將飛梭織布機在全國推廣開來,那麼棉布的生產效率必定是大大地提升,到時棉布的生產成本必定大幅下降。

當然,這項技術自然不會侷限於棉布,可以直接運用到絲綢的紡織上,同樣可以讓絲綢的紡織成本下降。

只是想讓棉布進入百姓家比較容易,但想要讓絲綢進入百姓家就很難了,這其實是由絲綢的原材料所決定的。

由於一個人的精力有限,養蠶吐絲是一項十分精細且耗費人工的活。你讓養蠶人養一百斤生絲可能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但你讓養蠶人將產量提高十倍,這簡直是想要逼死她了。

反觀棉布種植,一畝棉花的產量是幾百斤,種植百畝棉布是幾萬斤,若種植萬畝棉布則是幾十萬斤。

正是生絲需要昂貴的人工成本,且還不能隨意加大生絲的產量,註定絲綢的成本不可能太低,且絲綢的產量亦會受原材料所限。

朱祐樘在前世便是行業研究員,卻是比誰都更懂經濟學。出於整個國家利益的考量,所以棉布才是華夏最佳的振興之路。

朱祐樘看到飛梭織布機順利面世,便是打算邁出自己打造世界紡織中心的第一步道:“工部即刻增設織機廠,每臺飛梭織布機以二兩一臺對外進行出售,但飛梭一律不許撬開,更不許將飛梭織布機販至國外,若是出現故障由專門人員前去維修!”

雖然飛梭的技術壁壘很高,但為防止這項技術外洩到朝鮮、安南等地,還是需要設定一定的技術保護期。

“陛下,臣早前按您的吩咐提前生產了兩千臺織機,只需要裝上飛梭便可使用!”陳政領旨,而後進行彙報道。

咦?

劉瑾得知竟然還有這般古怪的事情,不由得朝朱祐樘投去古怪的目光。

朱祐樘的嘴角微微上揚,便進行回應道:“三日後,你將飛梭織布機送到城南郊外先農壇旁邊的皇家紡織廠!”

“臣領旨!”陳政沒有想到竟然突然冒出來一個皇家紡織廠,但亦是不敢多嘴詢問,當即恭恭敬敬地道。

朱祐樘滿意地看著飛梭織布機,對工匠和織女便是進行賞賜。

所謂馭人之術,其實是要賞罰分明,而自己要更多人用心替自己辦事,無疑需要自己變得慷慨一些。

工匠和織女萬萬沒有想到得到賞賜,顯得受寵若驚地跪下來領賞。

朱祐樘選擇將這臺飛梭織布機留下,算是給自己的一個警醒。

他原本計劃是由武勳來享受棉布產業的紅利,只是這幫武勳壓根沒有商業頭腦,更是一幫扶不起的阿斗。

既然是自己種的棉花,那麼自然還是由自己紡絲和織布,將這種物美價廉的棉布弄出來,而後趕在參治島開市前送過去。

至於為何選擇將廠建在南郊而不是在城外,一則是郊外的成本低,二則是推動今後產業向城外發展。

如果作為居住地,北京城其實是夠用的,起碼自己這座房子住得很舒服,但想要發展產業用地還真只能往城外發展了。

皇家織布廠設在城南效外,便是要起到一個引領的產業,將其他依法設立的紡紗廠、織布廠或染坊通通吸引過去。

至於安全的問題,且不說自己的京軍已經不再是擺設,而今伊克錫公主被自己掌握在手中,京城的安全無疑得到了極大的保障。

次日皇家紡織廠開始招募,開出的工錢竟然是一兩銀。

在這個時代,女人的生計並不容易,或許亦不會有揚州的養女先教曲,而今皇家紡織廠的女職工月錢一兩外包吃住,這種福利在京城亦是不多見。

“皇家?這是什麼來頭?”

“別多問,管事的是太監還有一位剛剛出宮的女官!”

“反正能夠應聘上就是祖上冒青煙,好好表現便是了!”

……

隨著皇家紡織廠招募的訊息傳出,整個京城的女人都是蜂擁而至,卻是紛紛想要把握這一個從天而降的好活。

雖然京城亦有幾間作坊招募女工,但通常都是隻招自己人,待遇方面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當然,受到這時間所限,便是隻有皇家才敢建如此規模的織布作坊,普通的商人壓根沒有這個膽子。

兩日後,工部下轄的織布機廠送來了兩千臺飛梭織布機。

至於管理方面,宮裡的太監和女官其實都有這方面的經驗,而今安排兩千名女織工有序生產,並不算是一件難事。

只是為了趕在參治島正式開市前生產出一萬匹棉布,這個工作量其實還是有點大,故而皇家紡織廠剛成立便直接進入趕工狀態。

朱祐樘雖然重視棉布產業的發展,但終究是掌握兩京十三省的大明皇帝,結果北邊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妥當,南邊又是狀況頻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