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京城的雨水明顯多了起來。

淅淅瀝瀝的雨點宛如綿綿細絲,顯得悄無聲息地灑落在西苑的土地上,這裡道路邊上的泥土冒出生機。

湖邊的樹木冒出新枝,花圃的枯枝吐出新芽,八百畝的大液池已經冰封,宮殿、觀潮閣、橋樑和涼亭等點綴其中,又有縷縷青煙從湖面升騰而起,更有漂亮的妃嬪或宮女的身影穿行其中,這裡宛如這時代最美的畫卷。

養心殿,嫋嫋的檀香飄散在空氣中。

身穿龍袍的朱祐樘蓄著的鬍鬚已經初具規模,劍眉下的眸子如星芒,整個人平增幾分男兒氣概,身上的皇威越來越強。

他現在已經完全融入這個時代,若皇帝是一個職業的話,那麼他則是一個十分合格的皇帝。

只要不是感冒發燒,他都能夠做到風雨無阻,每日總會按時出現在養心殿中,認真地處理來自兩京十三省的政務。

“陛下,奏疏送到了!”

在司禮監秉筆太監錢義的帶領下,一眾太監抱著奏疏走了過來。

內書堂是一個很合格的教育機構,每年都為文書房輸送優秀的人材,致使現在朱祐樘壓根不缺協助自己處理奏疏的太監。

由於兩京十三省傳遞上來的奏疏是雜亂無章,朱祐樘打亂以前按官職和省份的劃分方式,改為輕重緩急四大類。

“這一堆奏疏先送到內閣!”

朱祐樘深知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所以主要的精力放在重要的奏疏上。

針對那些被挑出來的輕度奏疏,像宗人給嬰孩取名字,祭祀歷代皇帝、皇后生辰、死忌的人員安排,亦或者是各地有關祥瑞的彙報,這些奏疏通常都由內閣裁定,自己甚至都不會過目。

錢義當即擺了擺手,讓身後的兩名太監將那堆奏疏送到外面的南閣,交由劉吉為首的閣臣進行處理。

“看來是真的逃不過了!”

朱祐樘看著眼前被歸為重要的奏疏,由於最近邊境沒有軍事衝突,所以劾章通常被歸為“急重”一類,而眼前的一摞奏疏無疑是劍指王越居多了。

雖然他身處深宮之中,但自己透過錦衣衛、東廠和鎮守太監構建資訊網路,故而能夠第一時間知曉各地的最新訊息。

王越所引發的都察院審訊風波,自然全都傳進了自己耳朵,亦是已經知曉程壎在都察院大獄裡瘋掉。

朱祐樘在得知這件事情的時候,心裡便已經隱隱產生一種強烈的不安。

儘管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但亦有一些無可奈何之事。自從杜銘和萬安先後離開朝堂後,而今看著這個形勢,似乎又要輪到王越了。

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

朱祐樘覺得這話同樣適用於帝王,自己登基以來,基本每一年大明帝國都會出現一件不如意的大事件,至於所信任的臣子亦是陸續離開。

只是程壎在都察院大牢中瘋掉,這個事情其實已經超出自己的掌控。且不論程壎是真瘋還是假瘋,只要他不恢復理智,那麼王越自然算是第一責任人。

朱祐樘自然是想要庇護王越,但一些事情比很多人所想得要複雜。

哪怕程壎是有重大的嫌疑,但現在的身份終究是自己的親衛。作為帝王固然是要愛國愛民,但自己的親衛同樣需要進行維護,畢竟這個群體是自己人身安全的最大保證。

正是如此,他現在不僅不能全力偏袒自己的寵臣王越,而且還要妥善處理好程壎被逼瘋這件事情。

“陛下,這裡基本上都是彈劾的奏疏,主要受彈劾的還是昨日那兩個人!”錢義將奏疏送到朱祐樘的面前,顯得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朱祐樘翻開最上面的一份,映入眼簾的正是太常寺卿程敏政的奏疏。

自從程壎在都察院大獄瘋掉後,程敏政每日都呈上一份奏疏,而矛頭正是指向受自己器重的王越。

朱祐樘其實知道王越的調查方向沒有錯,程壎將殺害王守仁的罪名推給李時珍的父親李言聞,致使他打一開始便懷疑程壎才是真兇。

只是自己生活在這個時代,那麼就得遵守這個時代的遊戲。

他作為帝王固然可以沒有證據殺人,亦可以沒有緣由處決任何一位臣子,但這種做法很容易造成“一個人單挑整個權貴階層”的局面,亦不是自己的行事風格。

若是自己不辯青紅皂白便將人殺了,哪怕做的事情是對的,但這種做法終究是人治。只是歷史早已經證明,聖人都可能會犯錯,唯有法治社會才能維護公平健康的社會環境。

朱祐樘並不打算濫用皇權處理此事,而是想要努力營造法治社會。

現在唯一的希望是王越能夠在七天內找出程壎的犯罪證據,從而將程壎光明正大地推上斷頭臺,至於程敏政則滾出京城。

丘濬也進來了啊?

朱祐樘翻閱著那一摞彈劾王越的奏疏,突然看到禮部左侍郎丘濬同樣將矛頭指向王越,不由得搖頭苦笑。

“陛下,這是靜妃親自送過來的參湯,她說不敢叨擾陛下,所以在北門口等您喝完,她再帶著湯鍋歸去!”劉瑾從外面進來,顯得小心翼翼地彙報。

朱祐樘的腦海不由想到面板最為白皙的蘇州美人靜妃,看著劉瑾端上來的參湯,便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香味。

最近的皇宮同樣不平靜,自從謠傳自己立常皇帝不得生育後,雖然淑妃張玉嬌明顯活躍起來,但靜妃、北妃和淑容這幫女人反而變得更加團結。

現在那一幫女人是交流心得,致使自己的補湯不斷,她們似乎是想要一起努力來打破那一個謠言。

朱祐樘亦是暗暗慶幸自己現在還很年輕,身體機能都十分健康。按那幫女人最近的玩法,哪怕技巧差上一些,恐怕都已經玩不轉了。

現在喝了靜妃的湯,卻是知道今晚將由靜妃侍寢,只是這個靜妃仍舊是菜鳥,自己收拾她恐怕是大炮打蚊子。

在吃完靜妃送來的參湯後,他的目光落到工部都水司郎中於銘的奏疏上:“劉瑾,明致寶船是不是今日出航?”

“回稟陛下,正是今日出航。這個日子是欽天監正親自選定的,而今那裡必定是晴空萬里,劉璋此行定能順風順水為陛下帶回寶種!”劉瑾對政事亦是有所關注,當即便十分樂觀地道。

阿啾!

美洲總督劉璋剛剛登上船頭,看著眼前陰沉沉的天空,被海風猛地一吹,不由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只是想到此次如果能夠帶回寶種,那麼他便能角逐六部尚書,當即挺直了腰桿,任由海風吹在自己的麒麟服上。

“時辰到!”

“響禮炮!”

“寶船出航!”

隨著天津碼頭的一個鑼響,接著便是禮炮震天,最後便是由朝廷重金打造的明遠寶船艦隊緩緩駛向汪洋大海。

“賈尚書,你說能成功嗎?”

“咱們一定要成功,劉璋必定能取回寶種!”

工部尚書賈俊和戶部尚書李嗣親自前來,看著緩緩駛入大海的艦隊,卻是由衷地希望此次劉璋能夠不辱使命。

為了此刻出航,大明王朝可以說是舉國之力,打造至今為止全世界最為先進的明遠寶船。

下午時分,京城的春雨停了。

西安門前來了一批官員,他們紛紛向留守在這裡的文書房太監遞上奏疏。

自從朱祐樘移居西苑後,原本左順門接收奏疏的規定進行了更改,由西苑西邊的西安門進行接收。

劉瑾將奏疏轉送過來的時候,顯得苦澀地彙報道:“陛下,工部郎中於銘又將奏疏從西安門遞了進來!”

“這個工部郎中真是不達到目標不肯罷休了啊!”朱祐樘感覺自己被人纏上了一般,不由得發出一聲感慨。

現在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兩類彈劾奏疏,一類是彈劾王越的奏疏,一類則是來自這位工部郎中的劾章。

劉瑾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道:“陛下,卑職以為要麼處置於他,要麼還是跟他見上一面,不然此事怕是不得終了!”

“你派人將他召進來吧!”朱祐樘知道明遠寶船其實是由於銘設計的,便是決定給這個人才一個機會道。

於銘很快被召進了西苑,來到了養心殿。

他是弘治二年的恩科進士,現在剛剛年過三旬,面相比較顯老,加之不修邊幅,整個人還帶著幾分傻氣。

於銘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觸怒了皇帝,顯得規規矩矩地跪禮:“臣都水司郎中於銘敬請陛下聖安!”

雖然他僅僅入仕兩年,但因養草魚有功而晉升一級,在修建明遠寶船又立了功,所以接替原工部都水司郎中諸中直成為新一任工部都水司郎中。

劉瑾看到傻里傻氣的於銘,不由得想起時常有人提及的“傻人有傻福”,只是這個傻郎中的好運氣恐怕是到頭了。

“你跟劉璋可有仇?”朱祐樘抬頭望向跪在自己面前的於銘,直接開口詢問道。

於銘沒有絲毫猶豫,很是肯定地搖頭:“無仇!”

“可是有怨?”朱祐樘端起旁邊的茶盞,顯得不動聲色地詢問。

於銘同樣沒有思索,便是肯定地搖頭:“無怨!”

“那你因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彈劾你曾經的上官劉璋?”朱祐樘的臉色一正,像是發出靈魂拷問般道。

自己執政以來,若是將事情的輕重分類的話,那麼寶種計劃要排在整頓鹽政和全國清丈之前,甚至比開採呂宋金礦還要重要。

朝廷斥資打造明遠寶船橫渡太平洋,從南美洲帶回玉米、土豆和紅薯,此舉關係到整個華夏的興盛。

只是自己好不容易排除萬難,解決資金和技術的難題,更是選用負責督造明遠寶船的原工部右侍郎劉璋率隊前往。

現在劉璋都已經出航了,結果被自己器重並提拔的於銘竟然一再堅持彈劾劉璋,讓他的心情相當鬱悶,甚至已經達到憤怒的地步。

“此等貪贓枉法之徒,即便他現在仍是臣的上官,亦是人人得而誅之。臣願以身家性命擔保,臣所奏都是鐵證之事,還請陛下明察!”工部郎中於銘並沒有退縮,而是正義凜然地道。

經他認真核查打造明遠寶船的賬本,卻是發現劉璋在督造明致寶船的過程中,竟然貪墨足足十萬兩之多。

面對如此不法之徒,面對如此天理難容的鉅貪,他亦是第一時間將此事上奏,同時以自己的名義彈劾劉璋。

只是讓他十分的不解,明明自己已經查到了劉璋的貪墨罪證,明明劉璋是一個大貪官,結果皇帝對此事竟然不聞不問。

“於銘,你可知朝廷此次為了取回寶種,戶部已經花費了多少銀兩嗎?”朱祐樘壓下心中的怒火,顯得十分平靜地詢問。

於銘自然知曉,便是一本正經地回答:“單是打造明遠寶船這一支艦隊,戶部花費三百萬兩有餘!”

“若為了區區十萬兩便叫停此次出航,你可知其中的得失?而你又可知寶種可以讓多少百姓吃飽肚子?”朱祐樘深吸一口氣,顯得恨鐵不成鋼地質問。

於銘擁有堅定的信仰,顯得有些不甘地質問:“如此貪贓枉法之徒,陛下若不嚴懲,公道何在?”

“公道?何為公道!空談誤國,實幹興邦。寶種能讓天下的百姓吃飽,這便是劉璋的奇功,朕絕不會追究他的責任。反觀你們其他官員都做了什麼,全都在京城坐享朝廷祿米,只是你自問給百姓帶來了什麼?若你能帶回寶種,這些礙眼的人,朕通通都可以幫你除掉,只是你不是怕水啊!”朱祐樘將沒有喝上一口的茶盞放下,亦是將自己的怨恨說了出來。

跟很多擁有潔癖的聖人不同,他的眼睛還是能夠容忍得了沙子。

此次大明為了得到寶種,前後斥資打造明遠寶船艦隊已經超過了三百萬兩,可以說是振興華夏最為關鍵的一步。

只是眼前這位工部郎中,僅僅是因為查到負責督造明遠寶船的劉璋涉嫌貪墨十萬兩,便是咬著劉璋不放。

若是早些時候,自己還可能會進行調查核實,甚至將劉璋推上斷頭臺。只是現在劉璋已經出航,卻是沒有理由再次人召回來。

如果劉璋將寶種順利帶回來的話,那麼劉璋將是華夏的頭號功臣。哪怕劉璋真拿了十萬兩白銀,自己定然不會追究,而且還會給他授爵。

於銘面對這個靈魂拷問,亦是默默地低下頭痛苦地道:“臣……臣怕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