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鐵匠鋪子。

樹蔭下。

一位高大少年,雙手抱著後腦勺,躺在草地上,翹起二郎腿。

少年嘴裡叼著草根,時不時晃動著腳尖。

陽光透過樹蔭,斑駁的光點,本不刺眼,卻讓窯工出身的高大少年眯起了眼。

少年嘴角帶笑,不知是想到什麼。

不過很快,少年便垮下臉來,也不再搖晃腳尖。

因為,最近好像壞事不斷啊。

又比如說,踩到鄰居家來福的狗屎。

至於老人們總是掛在嘴邊的老話,高大少年向來是不怎麼信的。

尤其是“踩狗屎會走狗屎運”這句老話。

少年現在不僅不信,還不喜歡。

他劉羨陽這輩子本來就是福源深厚,自己一身好運,跟一坨狗屎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倒是髒了鞋子,讓他在牆根蹭了好久。

沒準最近遇到那兩夥人的晦氣事,正是因為踩了來福的狗屎。

少年嘆息一聲,沒由來想起擺攤算命的那傢伙。

那日從陳平安家出來,恰巧路過算命攤子,那道士說自己氣色如烈火烹油,絕非吉兆。

現在看來還是有幾分門道的。

“嘿,有個屁的門道,招搖撞騙的騙子罷了。”

高大少年吐了嘴裡的草根,起身朝鐵匠鋪子走去。

鋪子那邊一個少女蹲坐在門檻,手裡捧著一碗飯,白米飯堆起老高。

少年剛走兩步,就聽有人在身後喊他。

“劉羨陽!劉羨陽!”

是從前一起在龍窯燒瓷的窯工。

瘦猴一樣的年輕人,跑到高大少年身側,對著少年擠眉弄眼,雙手在胸前比劃了一下。

年輕人壓低嗓音,笑嘻嘻說道:“水井那邊,有個長得比福祿街婦人還要好看的娘們,找你的。”

劉羨陽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卻面不改色。

多半是前幾日找自己買祖傳寶甲和劍經的婦人。

劉羨陽內心沉重,跟著年輕人來到水井旁邊。

只見身穿一身大紅色長袍的婦人,此時正笑盈盈的望著自己。

沒見婦人身邊的男孩,以及魁梧老人和老人身邊的女孩。

只有婦人一人而已。

婦人雍容華貴,和善笑言:“我們又見面了。”

劉羨陽頗為無奈,感謝過帶路的年輕人之後,領著婦人走向小溪畔。

“夫人,還是想要說服我賣傳家寶嗎,如果是這樣,夫人可能白跑一趟了。”劉羨陽開門見山說道。

婦人紅裙飛舞,也不惱怒少年的不知好歹,笑著說道。

“你出生在小鎮,沒見過那些精金銅錢,不知道其價值,這很正常,我……”

劉羨陽笑著打斷:“夫人。”

少年僅僅說了兩個字,加上臉上的微笑,卻讓婦人沉下臉來。

婦人陰沉著臉說道。

“賣不賣那副寶甲,自然是由你決定,可在此之前,我有句還是想說給你聽聽。”

高大少年閉口不言語。

婦人思量了一下,那個孤兒的姓名,沒想起,誰會在意那麼一個賤種泥腿子?

劉羨陽一顆心如墜冰窟。

遠處,鐵匠鋪子。

端著飯碗狼吞虎嚥的少女,扭頭看向屋裡精壯漢子。

“爹,那清風城許婆娘這麼囂張跋扈,你不管管?”

少女哼了一聲,埋頭扒飯,一雙靈動的眼睛從碗沿露出,瞪著遠處的婦人。

河邊的二人又聊了很久,最後,高大少年同意了婦人以二十五顆銅錢,買走那副奇醜無比的傳家之寶。

劉羨陽讓婦人晚些去自家宅子,會有人取寶甲給她。

婦人笑著點頭,心滿意足離去。

劉羨陽朝著下游廊橋走去,果不其然,在溪邊看見一道黑瘦的身影。

那道身影捲起褲管袖管,在小溪裡挑挑揀揀。

黑瘦少年也看見他,從小溪裡走上岸,懷裡抱著一些蛇膽石。

劉羨陽踢了踢放在一旁的籮筐,裡面石頭還不到一半。

“怎麼這麼少?”

黑瘦少年撓了撓頭,這幾日河裡的石頭好像確實變少了。

少年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阮師傅要你來拿籮筐?”

劉羨陽擺了擺手,摟過少年的肩膀,壓低嗓音,在少年耳畔說道。

“等會兒,我還要回鐵匠鋪子打鐵,有個事要你幫忙,你去趟我家宅子,等一個身穿紅衣的婦人,你見過的,她兒子也是一身大紅色衣服,把我放在床底下的箱子給她。”

少年扭頭:“那不是你傳家寶嗎?要賣?”

少年見過那個箱子,劉羨陽跟他炫耀過,說是祖上留下來的傳家寶。

是一副醜陋至極的甲冑。

劉羨陽說道:“管那麼多幹什麼,對了記得數一下她給你的銅錢,二十五枚!”

黑瘦少年,再次詢問:“真要賣?”

高大少年已經鬆開黑瘦少年的肩膀,對後者擺了擺手,朝著鐵匠鋪子走去。

黑瘦少年嘆息一聲,放下褲管袖管,背起籮筐,朝著泥瓶巷走去。

回到鐵匠鋪子的劉羨陽,立刻就掄起了錘子。

只是心中不知為何總是隱隱不安,眼皮時不時還跳動一下。

總之,下午總是心不在焉的。

高大少年揉了揉眼睛,小聲嘀咕。

右眼皮跳財還是跳災來著?管他呢,在劉大爺這裡,甭管是哪隻眼皮跳,肯定是跳財嘍。

或許是那婦人不小心多給了一枚銅錢呢。

突然,又有人在門口喊他,說是有個婦人找他。

劉羨陽放下手中的活計,離開鐵匠鋪子,瞧見婦人站在樹蔭下來回踱步,儼然一副焦急萬分的模樣。

劉羨陽小跑上前,詢問:“夫人還有什麼事嗎?”

婦人說著,露出愧疚神色:“我實在攔不住他啊。”

高大少年聞言臉色大變,立刻撒腿朝泥瓶巷跑去。

婦人看著遠去的少年,竟然突然笑了。

然後,回頭挑釁一般看了一眼鐵匠鋪子,心中暗笑。

什麼兵家聖人?

劉羨陽一路狂奔,剛踏上廊橋,就感覺橋面一陣顫動。

再一抬頭,只見一道魁梧身影,從河對岸跑來,白髮白鬚。

那魁梧身影微微佝僂,似猿猴,轉瞬間到了劉羨陽面前。

老人面色猙獰,比劉羨陽腦袋還要大的拳頭,徑直砸來。

老人口中一聲怒喝。

“小畜生,給我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