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不打算留在上滬了。”

“咣噹!”

老董頭直愣愣看著自己眼前的兒子,手裡才盛的半碗拌湯摔了個稀碎。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居然從上滬回來了。

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嘴裡居然說出來這樣的話。

一句“爸,我不打算留在上海了。”就像一柄重錘加上鑿子,狠狠地釘在了他早已頭髮稀疏的腦瓜子上。

父親腦瓜子嗡嗡作響,瞪著眼看著眼前有些陌生的兒子,狠狠罵了一句:“你個泡子驢日哈滴,你個勺慫,你再給老子說一遍?!”

——

自從新疆開始建設,老董家便響應組織上的號召從甘肅老家搬過來,後輩們也順理成章的成了土生土長的新疆人。

老董頭三十多歲才生養下了這麼一個兒子,真是恨不得含在嘴裡怕化嘍,放在手心怕掉了。好吃好喝供著,兒子福生也是爭氣,一口氣考到了上滬一所高校。如今家裡終於出了個大學生,福生被老董頭給予了厚望。

老董頭如今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就盼著兒子大學畢業找個好工作,自己和孩兒他娘也能享享清福,不用繼續面朝黃土背朝天。

連隊里老董頭逢人便說自己兒子如何如何,卻也引得大家一陣羨慕,原因無他,大學生在2000年依然是個“稀缺貨”更別提是上海高校的大學生了。

老董頭家裡最高位置擺的不是全家福,而是當年兒子福生考上大學,團裡領導來慰問時拍的合照。

新疆兵團是個需要發展的地方,農民苦哈哈的不是開荒就是在鹽鹼地裡除鹼。老董頭和一眾職工一樣,都是開老式拖拉機開荒的,高低也是個技術工種。

靠著自己一個月三百二十五塊五的工資,亂七八糟的扣完也還有三百一十八塊二,再加上親戚朋友東拼西湊,硬是供完了兒子四年大學。

——

說起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簡稱“新疆兵團”,是單列的省部級特殊區劃,位於我國的西北地區,承擔著國家賦予的屯墾戍邊職責,實行特殊管理體制。

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是一個“準軍事實體”,設有軍事機關和武裝機構,沿用兵團、師、團、連等軍隊建制和司令員、師長、團長、連長等軍隊職務稱謂,涵養著一支以民兵為主的武裝力量。兵團也稱為“新建集團公司”,是集農業、工業、交通、建築、商業,承擔經濟建設任務的國有大型企業。因此兵團上的連隊相當於村,團場相當於鎮或縣,而師部則相當於市,劃分沿用了軍隊建制,閒時勞作屯墾,戰時也能就地拿起鋼槍守衛邊疆。

每年團場都會組織民兵訓練,真槍實彈的射擊,目的就是為了屯墾戍邊,保家衛國,為祖國守好邊疆。

因此老董頭也算是兵團連隊上的職工,算是國企的一員,他深知有個鐵飯碗是多麼重要。

“我兒子就在上滬上學,上滬你知道嗎?”田間地頭勞作之餘,老董頭也不忘了炫耀自己的兒子。

“上滬是知道的,你兒子以後工作呢,回來還是在上滬?”

老董頭停下手中的活計:“那還用問?必須是留在上滬啊,知道東方明珠塔嗎?我兒子以後就在那地方上班!”

旁邊的人也調笑道:“咦,那你老董不也跟著神氣著哩,以後可以享福嘞。”

聽到別人的誇讚,老董頭總是要摸一摸下巴上的胡茬,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其實老董頭也不知道東方明珠塔具體在哪,但他知道,那地方可厲害著呢,自己兒子這麼厲害,也一定會在厲害的地方上班!

他總幻想著兒子進入單位,端起鐵飯碗,找個模樣俊俏的媳婦,再給他生個大胖孫子的生活。

可實在是想不到,明明有著光明未來的兒子,居然會從上滬大老遠跑回來,放棄好工作,回來繼續要跟自己苦哈哈的開墾荒漠。

福生的母親看了看地上的碎碗,又看了看一路風塵僕僕的兒子,拉著福生的手想要讓其坐下。

“哎呀,回來了,一路累了吧兒子,兒子就是想家了,不能回來看看嘛,你也是,人家一回來就罵。”母親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堆,想要緩和一下凝固的氣氛。

誰料福生就跟個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門口,一動也不動,好像只有父親答應了回來發展這件事才能坐下似的。

母親眼見勸不動,又訓斥起丈夫來:“你說你也是,跟兒子嘔什麼氣嘛,既然回來了,先讓兒子吃飯呀。”

老董頭的脾氣也是又臭又硬,他不明白,自己的兒子為什麼要從大城市回來?明明有更好的去向,有更好的工作安排,為什麼非要回來一頭扎進這黃土地裡?當農民的辛苦,他是吃夠了,他不想再讓自己的兒子繼續吃苦。

對於兒子回來這件事,他仍然不能接受,於是憤然轉過身去,不再看門口的兒子。

母親給兒子盛了一碗飯,又從破舊的櫃子裡拿出了一罐鹹魚罐頭和兩個麻花。兒子不在時夫妻二人都吃的比較簡單,但福生回來了,母親就把家裡過年捨不得吃的罐頭給了兒子。

“快兒子,先吃飯,先吃飯,杵著幹嘛。”

福生終於坐下,看著母親做的飯,不由自主地嚥了咽口水,還是家裡的飯更香,一路火車、大巴車,路上就只能啃點幹饃饃,著實也是餓了。當時的交通極為不便,光路上都將近花費了十天,火車只能坐到大河沿,剩下的路只能坐大巴搖搖晃晃過來。

老董頭則坐在炕頭上一言不發,默默的抽著莫合煙,捲菸的紙用的則是福生舊時的考試卷,依稀可見上面通篇的紅色對勾和98分。

母親則默默收拾地上的碎碗,屋裡只有老董頭吧嗒吧嗒抽菸的聲音與菸絲燃燒的聲音。

——

福生也望著眼前清湯寡水的拌湯怔怔出神。

回想起上個月,福生畢業了,導師為眼前這個農村來的孩子專門寫了一封推薦信。福生的成績一直很好,更是班上的班長,知識改變了他的命運,導師也願意幫助他一把。

“福生啊,這是一封推薦信,我想推薦你去研究所工作,你的家鄉條件比較艱苦,按理說班裡其他人都是要“三下鄉”的,但我想你已經身在基層了,所以就……”

導師沒有明說,但也是希望這個孩子能夠有一個更好的未來。

年輕的福生卻不這麼認為,既然組織上規定了要“三下鄉”那麼他自己就不能搞特殊,況且,家鄉新疆正需要技術型人才建設,組織上也號召大家建設新疆,發展新疆。那麼自己就更應該回到家鄉。

“老師我覺得一身技藝,應有用武之地!這句話是您開學告訴我們的,我既然是農村來的,就更應該回到農村去,我的家鄉需要我,我也不應該脫離群眾,脫離組織。”福生堅定地說道。

眼見勸不動福生,導師便也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前的這個孩子比他想象的更加堅韌,也更加要強。

而福生自己都不知道,此時的這個決定將會掀起多麼巨大的波瀾。

班裡的人知道了他這個決定後,紛紛有些不解,沒想到居然還有人自找苦吃,他們都想辦法託關係,不願去三下鄉。班長福生竟然主動選擇參加三下鄉,甚至有人覺得他是學習學傻了。

而學校也決定了,此行三下鄉的目的地就是福生的家鄉,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三師四十五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