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淞陽冬季的晚上,室外幾乎是沒有任何養眼風景的。

心緒煩亂的張茂林,一個人蔫了吧唧、心不在焉地草草喝了幾口玉米茬子稀粥算是護住了胃口。隨後,便仰臥在布藝沙發裡等著陶侃的電話。此刻,這是他心裡唯一最焦渴的等待和期盼。

最終,張茂林只收到了陶侃從省城發來的簡訊:

——叔!我在殯儀館忙了一整天,身邊人和事應接不暇,說話實在不方便。我父親決定了,他明天就回淞陽,一些具體情況你們見面再細聊吧……

張茂林沒有料到自己急切盼來的會是這樣一段無關痛癢的話。他略一思忖,也只好如法炮製,戴上老花鏡給陶侃回覆簡訊:

——也好!你想辦法把交警部門所做的現場記錄和法醫的驗屍報告弄一份,影印件也成。我知道這事很難,如果實在做不到再和我聯絡。我有位老戰友在省政府辦公廳工作,這事估計他能夠幫忙。這兩份報告很重要!有關聞祿事件的細節不要隨意和其他人講,更不要隨便表露自己的觀點。你要相信組織會處理好的……

鐵觀音茶香從紫金砂壺裡嫋嫋飄散出來,很快就充盈了書房的各個角落......

陶守禮懶散地蜷縮在明顯塌陷的沙發一角兒!滿是老年斑痕的太陽穴愈加凹陷而乾癟,原本參雜青絲的鬢角在並不明亮的頂燈輻照下,明顯濃密得如覆蓋了一層銀霜。

張茂林低頭無語,緩緩地削著蘋果皮。

他的胸口有些悶熱,幾次開口卻欲言又止。他凝重看了對方好一陣子,半晌才擠出一句話:

“守禮,省行那邊有什麼態度?昨天晚上小侃給我的資訊中沒提此事。但據我所知,好像很多人都在關注聞祿這件事。”

陶守禮的嗓子沙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為了回答張茂林的話,他只能不停地小口喝水。

“不是好像,是屬實。這一點,也出乎我的預料。這兩天,除了到場的很多位處長,省行幾位行長也都過去慰問,遺憾的是除了副行長滕德明,其他幾位領導我幾乎都不認識。說明自從我退休這些年來,省行層面的領導班子人員調整幅度很大。所以,弔唁現場的應酬都是陶冶和陶侃姐弟倆接待。聞祿的父母從唐山大老遠趕來奔喪,除了哭還是哭,更麻煩的是這對老夫妻都有嚴重的基礎疾病。陶冶怕公婆再出意外,第二天一大早就安排車送他們返程了。”

陶守禮接過張茂林遞過來的茶杯,繼續說:

“滕副行長倒是不斷向我噓長問短的,畢竟是咱淞陽的家鄉人嘛。人家不愧是當大幹部的,言辭順耳且暖心!但讓我有些驚恐的就是,這位滕副行長的‘笑臉’可是讓咱家鄉人多年不曾見到了,況且表現得極不適應場合!那天在殯儀館,陶冶哭得像淚人兒似的,滕德明走過來竟然微笑著和陶冶握手!你說,這種‘親民’舉動怎麼顯得那麼另類甚至是‘殘忍’呢?!儘管我退休多年不知業內詳情,但是,興商銀行頂層大佬們的做派也不至於‘進化’到如此境界吧!全省興商銀行的業績究竟興旺到什麼程度才使得這位廳局級幹部居然興奮到身處員工葬禮的現場都抑制不住內心的愉悅?!作為家屬,我不能理解、更不滿意滕德明這位領導大人當時的言談舉止……”

陶守禮蒼白的面頰漲起紅暈。

“大幹部!他能算得上是什麼大幹部?當年他不也是從我們身邊走的一名普通訊貸員嘛!八十年代末,我任支行行長的時候,他滕德明還只是支行營業所一個‘見人三分笑’的小會計呢。行了,不說別人,咱還是聊聊眼下的事情。老陶,關於聞祿的善後事宜,你們全家現在是什麼想法或者意見?”

張茂林隨手抓起果盤裡的無花果。他有意控制著語速和情緒,張茂林非常清楚,現在與陶守禮交流聞祿的事情,最要緊的就是盡力營造一種心平氣和的氣氛。

陶守禮一聲嘆息:

“唉!誰能講得清楚?車輛出事的時候,聞祿是司機而且是酒後駕駛,你知道這該有多被動、多愚蠢。最讓人無法理解的就是車裡還有一個女孩子,據說是一名歌廳陪舞小姐,這個資訊早已經像風一樣吹出去了。雖然說車裡還有其他男人,但是,這畢竟好說不好聽啊!聞祿是一名堂堂的銀行科級幹部,他本人實在是蓋不起這張髒布片啊!”

陶守禮面露尷尬的羞愧。他不敢正視張茂林的眼睛,徹骨的心痛依舊在折磨著自己。

張茂林問:

“你能告訴我嗎,是誰認定的車上的那女孩子就是歌廳坐檯小姐?”

陶守禮有些遲疑地低頭回應:

“這?我不知道,反正好多人都這麼講。”

張茂林繼續追問:

“好多人是多少人?到底都有誰這麼說?他們見到這個女孩子啦?”

陶守禮回答道:

“其實,只是、是小侃親口對我講的,他說好多人都這麼傳。其實,我們也沒有親眼看見那個丫頭長得什麼模樣,聽說人在醫院治療呢,目前已經沒有性命危險。我現在最糊塗的一點,就是聞祿明明是去省行辦事,可後來為什麼撇下咱們市行的司機耿志而改坐別的車走了?一直髮展到後來的酒後醉駕、肇事,這哪是聞祿的性格?!別看陶侃是我兒子,如果說他做出這樣的蠢事我能理解。但是,我絕不相信我的女婿會如此糊塗、冒失!”

陶守禮一副信誓旦旦的表情!

——那你和陶侃沒向司機耿志瞭解一下相關的具體情況嗎?

張茂林追問道。

陶守禮回答道:

“有啊。這幾天,小耿一直和我們在一起。他和陶侃是‘肩膀齊’的鐵哥們!據小耿講,他和聞祿到省行停車場的時候,人家康弘集團辦事處的車已經在那裡恭候多時了。一切就像是事先約定好的,聞祿根本沒上省行辦公樓,也沒跟耿志說明任何情況,直接鑽進康弘集團辦事處的車一溜煙兒走了!害得耿志午飯都沒人照顧,你看看,聞祿這個混小子呦……”

陶守禮淚水漣漣。

張茂林只能這樣靜靜地聽,他仔細分析每一個自認為重要的環節。張茂林暗自思忖,王維信一開始就責成自己具體負責溝通聞祿親屬以及相關的善後工作,這在另一個層面上就等於把他本人死死鎖定在淞陽,讓他不能以任何理由離開本地,從而導致此後他得到的所有資訊都是道聽途說。張茂林開始預感到如果按照這種思路推演下去,很快就會遇到認知上的盲區甚至是死角。

此刻,張茂林知道實在沒有更好的方式開導、安慰處於異常悲痛中的陶守禮。對於陶守禮這樣的年齡,如此強烈的意外打擊對身心造成的傷害,僅僅靠自我調節去治癒絕對是殘忍的,更是不現實的。

傾聽是眼下最好的選項,讓這位半生的摯友在自己面前掏心傾訴、疏解情滯。況且張茂林也需要陶守禮的訴說,他恨不得讓對方把這幾天他們父子在省城的每一分一秒經歷的事情都講出來,他太需要了解這些。

陶守禮的講述斷斷續續,甚至有些語無倫次。張茂林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心和眼已經被矇蔽,以至於越來越遠離聞祿這場事端的真相!

至此,張茂林幾乎可以斷定,王維信之所以讓他在淞陽留守一定是出於什麼特殊的考慮。其實張茂林並不是沒有預計到這一點,他心知肚明,在這場事件的處理過程中,自己最應該首先站出來,給陶家、給淞陽市行的所有員工一個應有的交待。張茂林開始後悔在王維信安排工作時候自己沒有據理力爭、更沒有拒絕王維信的那些頗有寓意的要求。如今,自己卻反倒成了一名幾乎是毫不知情的看客甚至是旁觀者。事已至此,張茂林內心的雜亂糾結突然越發強烈起來。

……

同陶守禮的見面交談結果,遠遠沒有達到張茂林個人的預期願望。除了驗證出的確是聞祿本人酒後駕車導致車禍這一事實,其餘資訊毫無用處。張茂林本來非常想了解的一些具體情況,陶守禮偏偏是說不出子午卯酉,這使得張茂林對這件事的分析判斷重新又回到起點。

在張茂林面前,陶守禮毫不掩飾內心的悲愴,他喋喋不休地反覆表達以往與聞祿之間的翁婿情深,說到傷心處不禁老淚縱橫。見此狀,張茂林趕緊岔開話題,並且打電話給樓下的小區餐館定了一份燒茄子、一份麻辣豆腐和幾個饅頭。

張茂林陪著陶守禮簡單用餐後,好言安慰一番後,便假借幾句託詞說回市行值班電話查崗就草草作別......

張茂林百思不得其解,以陶守禮平素那種一貫謹慎、縝密的心思和極強的分析判斷能力,聞祿這場突發事端的前前後後大小情節他早就應該通透明瞭,但是現在看來,這種預先的設想基本落空。

眼下,張茂林僅存的唯一指望就是等待陶侃儘快從省城回淞陽。他尤其盼望陶侃能搞到聞祿車輛肇事的相關專業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