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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破月來。

祝青臣和林星並排坐在城樓上、城垛下。

林星抱著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老師,我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只是好心救了一個人而已,我又沒有做壞事,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啊?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變成這樣?”

他想不通。

祝青臣輕輕拍拍他的後背,溫聲道:“這不是你的錯。”

“你救了蕭長旭,是因為你善良真誠,而不是你‘假聖父’;你喜歡他、對他好,是因為你熱烈勇敢,也不是你‘戀愛腦’;他負了你,是因為他自私怯懦,與你無關。”

祝青臣轉過頭,神色認真地看著他:“既然問題出在他的身上,那麼,你想不通這些問題,不是正常的嗎?”

林星抬起頭,滿臉涕淚,怔怔地望回去。

好有道理。

祝青臣摸了摸衣袖,遞給他一塊手帕:“擦擦臉吧。你先整理一下心情,我們好好地說一會兒話,你有什麼想不通的,儘管問老師。”

“嗯,謝謝……謝謝祝老師。”林星接過手帕,胡亂擦了把臉,輕聲問,“老師您也是現代人嗎?”

“我……”祝青臣頓了頓,“算是半個現代人吧,之前在很多現代世界做過任務,但我生在古代,長在古代,我的夫君也在古代。”

“您也是古代人,那您……”林星繼續問,“您覺得太監就真的……低賤嗎?我……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奢求什麼……”

他問得結結巴巴,但祝青臣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自然不是。”祝青臣定定道,“太監也是人。更何況,你可不是尋常的太監。你和皇帝在冷宮裡過了好幾年,宮變時還為他擋了一箭,按古代常理來說,你是有從龍之功的大功臣,可以載入史冊的那種。”

“可是……”林星遲疑道,“他們都說,我只是個太監,太監是當不了功臣,更當不了君後的。他……他也說,我擔不起這麼大的功勞,只有世家公子的家世和背景才承受得住……”

“所以,他把我的功勞都給了謝公子,還讓謝公子做君後。他還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這樣都是為了我好,是為了保護我……”

“都是放屁。”祝青臣怕他沒聽清楚,還特意加重語氣,重複一遍,“蕭長旭說的話,都是放屁。”

“按照劇情,蕭長旭是宮變上位,宮變上位的皇帝,手裡不可能沒有實權。”

“實權皇帝真心喜歡誰,就一定會力排眾議,給那個人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地位,至高無上的地位和取之不盡的財富。就算自己即將駕崩,也一定會給那個人鋪好一條路,讓他繼續好好地活下去。”

“看人下菜碟,像老鼠怕貓一樣,無比忌憚世家朝臣的家世和背景,甚至要出賣自己的身體、違背自己的心意,立世家子弟為後。把真正的功臣關進冷宮,極盡折辱,美其名曰‘為了保護’,這不是實權皇帝,這要麼是亡國傀儡,要麼是賣.身小倌。”

“皇帝喜歡的,別說是男子了,就算皇帝喜歡一隻小豬、一隻大鵝,只要他表現出一丁點兒的在乎,底下人也絕不敢多嘴,反倒會趨之若鶩,極盡奉承。”

“對實權皇帝來說,他們做事,從來只有想與不想,沒有能與不能。”

林星還是有些遲疑:“老師您是怎麼知道的?這樣也太誇張了吧?”

祝青臣撐著頭,淡淡道:“不誇張,皇帝就是這樣。”

“可……”

見他還是遲疑,祝青臣索性直接挑明瞭:“我就是被實權皇帝喜歡的那個人。”

林星震驚地睜大眼睛。

“我經歷過,所以我知道,這事不難。”

“我和他一起造反,一統天下,他力排眾議立我為後,兵權虎符、國庫鑰匙,就連玉璽印章都在我手裡,所有人都對我畢恭畢敬,不敢多嘴一句。”

“所以啊,你不要被蕭長旭騙了,他把你關進冷宮,抹去你的功勞,對你不管不顧,這不是在保護你,更不是喜歡你,這就是單純的欺辱。你可是現代高中生,你應該想得更明白。”

祝青臣不再多說,只是朝他笑了笑,讓他自己安安靜靜地想一會兒。

林星若有所思看著他。

他思考著,握緊拳頭,小聲告訴自己:“不是我的錯,是他的錯。他不是在保護我,他是在欺負我。我不是太監,我是高中生。”

他抬起頭,問:“老師,那我現在應該怎麼辦?”

祝青臣認真道:“首先,把‘跳樓就能回家’的傻蛋想法,從你的腦子裡趕出去。”

林星用力地甩了甩腦袋:“趕出去了。”

“然後,不管用什麼辦法,在冷宮裡活下去。”

“可是……”

“我會想辦法解開你的困境,送你回家。但我沒辦法時時顧全宮裡,所以只能由你自己照顧好自己,能做到嗎?”

“能……”林星的目光慢慢堅定下來,“能!之前我和蕭長旭兩個人,都能在冷宮裡活下去,現在少了他一個,我不用把食物分給他,我能照顧好自己!”

祝青臣欣慰地點了點頭,幫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好,你也不好出來太久,快回去吧。”

師生二人剛準備離開,忽然,城樓下傳來侍衛的聲音:“參見陛下!”

林星一激靈,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信心,在此刻轟然倒塌。

他顫抖著,扶住城樓,害怕極了。

只聽蕭長旭問:“誰在上面?”

侍衛似乎有些為難:“冷宮裡的那個小太監,說是出來散散心,我等不好阻攔,因此……”

蕭長旭冷哼一聲:“他又胡鬧些什麼?他還敢跳樓?朕上去看看。”

林星身形一晃,連聲音都在發抖:“老師,他……他要上來了!”

祝青臣緊緊握住他的手,讓他冷靜下來。

是了,按照劇情,林星應該在今晚跳樓,如此絕美的一幕,作者怎麼捨得讓渣攻錯過?

算算時辰,蕭長旭是該來了。

祝青臣蹙眉,對林星道:“你先走,從另一邊下去,我留下看看。”

“可是他已經知道我在這裡了,還是老師先走……”

“現在不是爭先後的時候,你這個樣子怎麼應付他?”

祝青臣沒有猶豫,見林星猶豫,乾脆推了他一把:“走。”

踏上石階的腳步聲傳來,才響了三聲,下一瞬,溫潤的男聲傳來:“陛下。”

林星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祝青臣,用氣聲介紹道:“老師,是君後……是謝公子。”

謝明月溫聲問:“酒宴正酣,陛下怎的拋下我等獨自取樂?陛下可是要登城樓賞夜景?不如帶上我等同行?”

蕭長旭頓了頓,解釋道:“朕不過是吃醉了酒,想上去吹吹風醒醒酒罷了,城樓上風大,你受不住,還是回去罷。”

他不願意讓正主和替身再次對上,更不願意帶著一群朝臣去見林星,沉默片刻,只得帶著一行人轉身離開。

城樓上,林星鬆了一大口氣。

“老師,好險。”

“那位謝公子……”

“謝公子是個好人!”林星忙道,“謝公子是很好的人。先前我被罰跪,是謝公子派人讓我起來;知道我在冷宮裡過得不好,謝公子也對我多有照拂。他和老師一樣,都說我才是功臣。只是有時,蕭長旭欺辱我,他也有心無力。”

“我知道了。”祝青臣略一垂眸,“你快些回去吧,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和老師在城樓上見過面,見到老師也要裝不認識。”

林星用力地點了點頭:“老師放心,我知道。”

“要是蕭長旭再去冷宮找你,你盡力周旋,保命為上,實在不行,就把鼻涕糊在他手上。”

“我記住了!”

林星走後,祝青臣又等了一刻鐘,才從另一邊離開。

他斂著衣袍,悄悄回到宴席上。

蕭長旭、謝明月與諸位朝臣也已重新入座。

眾臣再次舉起酒樽,恭賀帝后新婚,祝青臣同樣端起酒樽,與謝明月遙遙相敬。

*

宮宴結束。

祝青臣坐馬車回到住處,簡單洗漱一番,便爬上了床。

他穿著中衣,裹著被子,坐在床鋪正中,認真思考。

藍色的小光球停在他面前:“臣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祝青臣摸了摸鼻尖:“蕭長旭已經貴為皇帝。現在這種情況,只能直接造反。”

“那就造反!”系統理直氣壯,“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大權臣臣臣,你說是吧?”

“但我暫時還拿不準蕭長旭的真正實力。”祝青臣沉吟道,“他一邊宮變登基上位,一邊又要賣身穩定朝政。你說,他到底是強,還是弱呢?”

“又強又弱,時強時弱。”系統道,“‘追妻火葬場’都是這樣的,為了維持渣攻的蘇感,渣攻必須強;為了給虐受創造理由,渣攻又必須弱。”

“這樣既可以保證前期虐受虐得狠,又可以保證後期渣攻能夠完美洗白上岸。‘渣攻不是故意的啦’、‘渣攻也有苦衷’、‘渣攻也是逼不得已的’。”

“渣攻在朝堂上大殺四方,但是回到後宮,從來不會處置那些欺負主角受的宮人。”

“所以,只要遇上林星的事情,蕭長旭就會變弱。”祝青臣好像明白了,“可我初來乍到,不過是個小小學官,也不認識什麼朝臣……”

忽然,祝青臣想起一個人:“我知道了!”

系統也說:“我也知道了!”

一人一統同時開口——

“李鉞!我的專屬大反派!”

“謝明月……”

系統哽住:“你給我住口。”

李鉞就是祝青臣提過的皇帝夫君。

兩個人竹馬竹馬,在西北的土匪寨裡一起長大,長大後一同征戰天下。

可惜天下未定,祝青臣就不幸早逝,被系統拉去做任務,李鉞也屁顛屁顛地追著老婆去了。

祝青臣在狗血文裡做老師,李鉞便做大反派,兩個人並肩走過十來個小世界,最後回到原世界定居,做了一對帝后夫夫。

祝青臣期待地看著系統:“既然你把我拉到這個小世界來了,李鉞肯定也來了吧?”

系統有點無奈:“我不知道。”

“我知道。”祝青臣一臉自信,“我和他有心靈感應,我知道他肯定也來了。”

“所以臣臣,你又要開始了是嗎?”

“想李鉞了。”祝青臣裹著被子,倒在床上,前後左右,上下翻滾,“和李鉞分開的第十天,想他想他。”

“臣臣,你就是一個小陀螺。”

系統蹲在床前腳踏上,在螢幕上給自己點了一根“電子煙”。

這對小夫夫總是這樣,習慣就好。

從祝青臣做第一個任務開始,他每天晚上都要進行一些奇怪的“想李鉞”儀式。

*

翌日清晨。

帝后大婚,休沐三日,學宮同樣休假三日。

祝青臣早早地就起了床,穿戴整齊,挑了幾件禮物,準備去拜訪一下這個世界的老學官。

老學官們瞧不上蕭長旭,稱病的稱病,告老的告老,昨夜也沒有赴宴,祝青臣想探探蕭長旭的底細,問他們是最合適的。

當然,也可以直接問林星。

但林星在宮裡,祝青臣不便入宮,更不想打草驚蛇。

祝青臣提著禮物,正準備出門,宮裡卻忽然來了人。

一個老太監,帶著四個小太監,笑容可掬:“見過祝學官,我等奉君後旨意前來,君後說,前幾日託學官尋兩本古籍,具體名字我等也說不上來,不知學官可尋到了?”

什麼古籍?他不記得啊。

祝青臣略一垂眸,明白過來,這是謝明月謝君後想要見他的意思。

昨夜在城樓上,謝明月救了他和林星一回,如今他又主動派人來請,自然沒有不去見的道理。

祝青臣同樣微笑頷首:“尋到了,我正要入宮求見君後。”

“那就好,祝學官,這邊請。”

正巧祝青臣準備的禮物裡就有兩本書,他乾脆改了道,提著東西,大搖大擺地進了宮。

坊間傳聞,陛下對君後頗為寵愛,賜居關雎殿。

老太監在殿外停下腳步,對祝青臣道:“祝學官,君後就在裡面等候,您請。”

祝青臣單手提起衣襬,登上石階。

殿中宮人開啟殿門,只見謝明月端坐在殿中,林星坐在他旁邊,正往嘴裡塞一塊點心,好像是噎到了,著急捧起茶盞,灌了一口茶水。

謝明月溫柔地看著他,拍拍他的後背,幫他把點心順下去。

祝青臣歪了歪腦袋,他們這是……

林星看見他,眼中亮起驚喜的光,“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他剛準備喊一聲“老師”,卻又想起祝青臣昨夜在城樓上叮囑過他的話,要裝作不認識的樣子,連忙又改了口:“你……你是何人?”

謝明月同樣起身來迎,卻沒有像他一樣,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坦坦蕩蕩道:“祝夫子來了?”

他走到祝青臣面前,如相熟的小輩一般,從他手裡接過東西,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解釋道:“祝夫子切莫見怪。昨夜城樓,我知道是祝夫子與林星在上邊,為免事端,才帶著朝臣攔住了陛下。”

“不料這事還沒完。宮宴之後,陛下又去了一趟冷宮,鬧得天翻地覆,還打傷了林星,我沒法子,只好把他接過來了。”

祝青臣明白,這是經典劇情——

渣攻如願得到了白月光,卻始終覺得心裡缺了一角,於是在新婚之夜,拋下白月光,去找替身。

他們管這叫“愛不自知”。

祝青臣看向謝明月,輕聲道:“君後心善,多謝。”

謝明月笑了笑:“舉手之勞罷了,我也是心疼他的。”

祝青臣朝林星招招手:“你被傷著哪裡了?”

既然謝明月都看出來了,也就沒有再瞞著他的必要了。

“這裡。”林星走到老師面前,抬起頭,撩起頭髮,委屈巴巴地露出額頭上的一個大包。

“好可憐噢。”祝青臣十分配合,摸摸他的腦袋,“疼不疼啊?瞧這包包,都快比腦袋都大了,跟壽星老公公似的。”

“那可不?可疼了……”林星聽見最後一句話,哽了一下,“老師,倒也沒有那麼誇張,我就是被他推了一把,磕在櫃子上了。”

謝明月看著他們親親熱熱地說話,頗為落寞地垂了垂眼睛,轉頭吩咐宮人:“我與祝夫子講論文義,爾等暫且退下,不必守著侍奉。”

宮人們應了一聲,便退出宮殿,臨走時,將殿門關好。

待人一走,謝明月便俯身行禮,向祝青臣做了個深揖。

“我知祝夫子心善,又與林星有師生之誼。今日請祝夫子入宮,不止是想讓祝夫子來看看他,也是想請祝夫子帶他出宮,還他自由。”

此話一出,祝青臣和林星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