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上午十點。

大多數人此時正在上班或者上學,我卻向自己就讀的學校請了假,留在了這間校外的出租屋裡。今天的我有著遠比上課更加重要的事情。

我十分明白,自己做的是不可告人的事情。

受做賊心虛的情緒影響,我今早沒有開窗通風。走到窗邊時,我只敢把窗簾拉開一條縫隙。炫目的陽光打在了我的臉上,清晨小區的風景映入眼簾。

外面的世界一派和平,沒有人知道這間屋子裡潛伏了兩個為社會所不容之人。

我把右手邊這個正在散發寒意的金屬物件拿起來舉到了眼前。

這是一把手槍。

具體的類別和型號我不清楚。在過去的人生裡,我從未接觸過真正的槍支彈藥,更是對此一竅不通。唯一能夠鑑別的,就是這絕對不是小時候玩過的玩具模型槍,而是如假包換,扣下扳機就能夠把人腦袋打爆,同時讓自己牢底坐穿的真槍。

想要確認真偽很簡單。我生澀地卸下了彈夾,裡面冷冰冰地裝了三枚黃澄澄的金屬子彈,另有一枚早已殺氣騰騰地上膛了。毋庸置疑,這就是實彈。

從網路上查詢到的法律條文自動浮現在了我的腦海裡:

非法持有、私藏槍支、彈藥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端詳手中這件殺器良久,我轉頭看向了在床鋪上坐立不安的美麗少女。

“我複述一遍你剛才說過的話。你是說,未來的世界陷入了一場空前絕後的大浩劫,詭異的現象層出不窮地出現,魔物四處遊蕩大行殺戮之事,人類文明在無數超自然力量的衝擊之下支離破碎……”我整理著剛才聽說的資訊,以及自己的情緒,“而你,則是末日世界的倖存者,從很久以後的未來,跨越時空來到了現在這個時間點?”

她點頭。

“然後呢,你現在的目的又是什麼?”我繼續詢問,“你是想要在這個時代阻止末日的降臨?”

“沒錯……”她看著我手裡的槍,“所以你可以把我的槍還給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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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這個陌生而又危險的少女初次見面,是在昨晚,去附近的廢棄建築工地做怪談調查的時候。

怪談調查是我的興趣愛好,具體內容,就是實地考察坊間流傳的怪談以及都市傳說是否名不虛傳。

這種求證行為本身並不算是標新立異,好奇心人皆有之。有的學校流傳鬼故事,裡面的學生就有可能自發性地檢驗流言真偽。我做的事情與那個沒有本質性差別。

要說有什麼特殊之處,在我與他人之間劃出了決定性的一線,那就是我把這件事情從小做到了大。

從小,我便痴迷於書本上描繪的魔幻故事,喜歡想象親身經歷那些跌宕起伏的冒險,與足以毀滅世界的強敵龍爭虎鬥;也熱衷於現實中匪夷所思的奇聞軼事,諸如百慕大三角未解之謎、神農架野人,或者網路上流行的瘦長鬼影、裂口女等等,那些距離我的現實生活無比遙遠的非現實性存在令我心馳神往。

同樣地,我還非常喜歡風水、奇門遁甲、黑魔法等等具有濃郁非現實性神秘色彩的概念,並且不吝於親手實踐,以求證其真實性。

自不用說,我的切身實踐幾乎都以證偽或者不了了之告終,而對於怪談傳說的探索則為我招來了一些不好聽的名聲。

每當我聽說本地有人目擊到了無法以科學解釋的靈異現象,便會設法上門拜訪求證真偽,而被求證的物件有的是鬧了烏龍,有的是連基本科學常識都欠缺的迷信者,有的是含糊其辭,或者顧左右而言他,偶爾還會被問得惱羞成怒。

某些人在我這裡受挫,還會憤憤不平地對周圍人說:“他莊成也不過是葉公好龍罷了,倘若遇到真貨,鐵定要被嚇得屁滾尿流!”一些聽眾亦是深以為然。

而在大學內部,我也被大多數人視為特立獨行的怪咖。雖然不至於惹來多少禍端,但正常與我來往的同學的確是難得一見。我在大學裡唯一的朋友也困惑於我盡往虛無處使勁的作為,曾經刺探過我的內情,並勸說於我。

“既然你從來都沒有見過真正的超自然力量,又為什麼一直在調查怪談和傳說?”朋友當時大概是這麼問的,“不管一開始再怎麼熱衷,失敗幾次之後也該退熱了吧,但是我聽說你從剛上初中開始就在這麼做了,這不是很奇怪嗎?

“我看你又不是在做什麼探靈直播,沒有任何收益,連些許成果都沒有過。總得有一些正反饋……有一些相關的證據或者線索才能夠堅持下去,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索性直奔主題:“不要繞那麼多彎子,有什麼想說的,你直接對我說就是了。”

聞言,他不再迂迴,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你以後還是不要繼續冒險調查怪談比較好。”

“為什麼?連你都和那些人一樣,以為我會在遇到真貨之後嚇得屁滾尿流嗎?”

“倒是不擔心那個,只是害怕你犯法。”他吐槽,“有時候你會散發出來一股無法無天的氣質,讓我感覺很恐怖。你不會為了找刺激就去盜掘古人的墓地,或者是去做邪教祭祀活動吧?”

“……”

“你不會的吧?”他的聲音變了。

先不論我有沒有計劃去做那種事情,或許他並不是真的害怕我犯法,只是見我反問尖銳,才會使用那種誇張化的措辭迴避衝突也說不定。要知道,我向來是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總而言之,他最後還是沒有把我說服。

而就在最近,我把目光轉向了大學附近的廢棄建築工地。

據傳那裡正在鬧鬼,過去因施工事故而死亡的厲鬼會在深夜時分渾身是血地出沒,綁架途經此地的女學生。

在聽說此事的當晚,我就直接提起大號手電筒,獨自一人步行了過去。

事發地點是廢棄建築工地裡的爛尾樓,由於施工中斷,牆面上連門和窗戶都沒有安裝。當我穿過黑乎乎的門洞之後,四面八方就只有煞風景的灰色混凝土樓牆,到處都是塵埃和建材垃圾。

連流浪漢都沒有接近這處地方,蚊蟲好像也不樂意進入這片不毛之地。外界的燈火和喧鬧都被陰鬱地隔絕在外,空氣裡只餘死寂和黑暗,陪伴著自己的只有孤獨的心跳和呼吸。

手電筒的光柱只能照亮自己的前方,後方的黑暗彷彿有著實體一樣溼乎乎地壓在了背上,令人生出回頭的衝動。而一旦回頭看向後方,這一次又會擔心前方是否出現了某種東西,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東張西望。

這股非現實性的氛圍令我在毛骨悚然之餘倍感親切。

朋友的話語有其道理,人無法總是在看不到希望的方向上滿懷熱情。

不知何時起,我便無師自通地明白了一個道理,現實世界不會如同幻想故事一樣光怪陸離,很多謎題的真相總是庸俗而又單調的。說自己能夠使用法術的人僅僅是精通魔術,自稱擅長占卜的人只是擅長心理學技巧,能夠保佑平安的道士只是有著一口好辯才,兼之信徒擅長自我欺騙而已。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的確陷入過如泥沼般的消沉。

但是呢,人終究是要死去的。

比起在波瀾不驚的生活中死去,我更加期望在就像是故事一樣光怪陸離的冒險之中死去。

我想要讓自己的人生脫離掌控,幻想怪物突然闖入課堂當眾殺死老師和學生們。如果真的出現那種荒唐局面,我會如何反應?說不定會爆發出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勇氣,又說不定會超乎想象的懦弱——我想要知道,我希望自己生活的世界失控。

真正令我欲罷不能的,並不是狹隘的牛鬼蛇神,而是完全超越我的經驗和生活,無法預測的,不可思議的冒險。

雖然不指望這次一定可以邂逅真正離奇的體驗,但我還是儘可能反覆地打磨自己的警惕心。真正離奇的體驗,必定會帶來超乎想象的危險。縱使是我,也無法保證全身而退。

我一面步步為營地深入這片廢墟,一面拿手電筒射出的光柱全神貫注地掃描環境裡的每一處細節,想象致命的危險就藏匿在那些難以覺察的角落裡,它們就像是兇猛至極的猛獸一樣屏息潛伏,等候著要在我放鬆眨眼的瞬間撲食上來,咬斷我的喉嚨。

怪物啊,如果你真實存在,就在我的面前現形吧。

我會證明,我不是葉公好龍。

突然,附近傳來了堅硬重物劇烈碰撞的動靜。

這片空間原本就寂靜到足以令人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那動靜一響起來,簡直就是平地起驚雷,狠狠地叩擊在了我的心臟上,

我頓時驚醒,立即把握住了聲源的方向,第一時間就往那裡飛奔過去。

不過是一條走廊的距離而已,我很快就來到了目標所在的地方,並且藉助照明看清楚了聲源的本體。

那是臺倒在地上的腳手架。原來如此,這種重物摔倒,的確是會發出很劇烈的聲響。但是腳手架不會無緣無故地摔倒在地,肯定是有誰將其碰倒在地的。

我很快就用餘光注意到了,就在視野的邊界,在一處黑暗的角落裡,有一道模模糊糊的黑影背靠著混凝土牆壁坐在地面上。

血液在地面上順勢流淌,就像是數條蜿蜒前行的小蛇一樣,從黑暗處緩緩地、緩緩地,遊入了手電筒照亮的光明處。

聽說,在這片廢棄建築工地出現的,是過去因施工事故而死亡,渾身是血的厲鬼。

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嚨,原來是我無意識間死死地屏住了呼吸,孤立無援的處境令我的手腳如屍體般僵硬冰涼。

我含著戰慄和熱切,慢慢地移動手電筒的光柱,照亮了那道模模糊糊的黑影。

出現在我眼前的,的確是一個渾身是血的人。

但並不是我想象中的恐怖厲鬼。

而是個穿著藍白條病號服,手腳纖細,面容秀麗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