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滿了棉織品的屋子裡,朱元章臉上盡是困惑和不解。

坐擁整個中原二十五年的他,除開蠶絲被褥,從來沒有躺在這般柔軟的被褥上。而更讓他驚訝的是,雖然現在已經是盛夏,但他不過是穿上棉衣須臾的時間,就已經覺得渾身燥熱,汗水從後背和大腿內側,不斷的伸出來。

而這一點,則是他沒有在其他任何地方經歷過。

看著跪坐在邊上的朱允熥,正在收拾著被自己掀翻的被褥。

朱元章伸手為自己扇著風,問道:“這裡竟然有這般多的浙……棉花之物,你小子是早就讓人在這邊操辦此事了吧。”

朱允熥也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一把涼扇,叫了趕過來的孫狗兒進屋收拾好地上的棉被,他則是扇著涼扇為老爺子降溫。

而他也開始解釋道:“前些日子回京後,孫兒去了一趟上林苑監,瞧見了有栽種棉花,便想著這東西明明長出來很是柔軟,往常卻只能做成硬邦邦的白疊布,屬實不應該的。”

朱元章眉頭跳動道:“所以,如今這些還能如長出時一樣柔軟的棉花織物,也是你想出來的法子解決的?”

朱允熥當即搖搖頭:“說不上盡是孫兒一人想出來的,畢竟人力有窮時。孫兒提了幾個想法,而後有宮中的匠人還有將作監的人試了不少次,最後才算是找到了法子。”

朱元章點點頭,回想到自己先前被那屋子婦人罵作老流氓的時候,自己出了看到滿眼白花花的棉花外,就是那一個健壯婦人揹著一個長杆子,一根長長的好似弓弦一樣的東西。

隨著婦人們的敲動發出梆梆梆的響聲,而隨著那些顫動的弓弦彈在棉花上,一團團的就會被擊碎,然後糾纏在一起。

想來,那就是能讓棉花變得柔軟的法子吧。

朱元章輕聲道:“好啊,爺爺方才不過是穿上棉衣片刻,蓋上被子盞茶不到的功夫,就已經渾身冒汗。這是好東西哇!”

這時候,袁素泰等人已經是從後面趕了過來。

幾人進到屋子裡,一看到滿屋子的棉織品,還有潔淨的堆放在一旁已經處理過的棉花,臉上頓時一喜。

袁素泰拱手上前:“太孫竟然已經解決了棉花的難點。”

朱允熥揮揮手:“不過是僥倖,加之有匠人們夜以繼日的去解決問題,方才求得法子。”

袁素泰點點頭,當即轉身對著朱元章就是一拜:“陛下,可否容臣一試這些東西?”

朱元章如今正在上林苑衙門歡喜的緊,自無不可。

少頃,堅持了比皇帝更長時間的袁素泰,頂著滿頭大汗,卻又戀戀不捨的從棉被中怕了出來,又更加驚歎的將身上的棉衣取下。

本來已經收拾好東西的孫狗兒,不免有些不滿的看了袁素泰一眼。這些東西都是陛下剛剛用過的,按照規矩自己是要帶回宮的,倒是被這人給用了一遍。

袁素泰不知孫狗兒的心思,已經是轉身到了皇帝和太孫面前。

“臣為陛下賀,今日又得一寶物!”

袁素泰此刻已經是說不上的激動,抱著雙手,任由臉上的汗水滴下。

朱元章輕笑出聲,同樣是難以掩飾心中的歡喜。

他壓壓手點點頭道:“咱知曉,咱也知曉啊。衣食住行,向來都是百姓的頭等大事。其中衣食住又是最最重要的。今日出趟宮,卻不曾想到,咱能瞧見兩樣事涉民生大計的好事!”

說完,老爺子不免寵溺的看了眼拱手站在一旁的朱允熥。

袁素泰則是長嘆一聲:“糧食增產,如此便可徐徐圖之,解決百姓們能否吃飽肚子的問題。而如今又有這些棉織物,只要用上幾年,大明就再也不會有寒冬臘月忍受風雪刺骨的人了。”

旋即,袁素泰便拱手請奏道:“陛下,上林苑監這些年存下不少棉花種,臣請陛下下旨,於應天府及直隸各處旱地、山地,種植棉花,臣願以糧種增產、棉花栽種為終身之事,勠力奮進。”

“好!”

隨著上林苑監右監正袁素泰的請命,朱元章當場大喝一聲。

隨後,他大手一揮背到身後,鄭重道:“著令,上林苑監左右監正,予從三品,增補缺員,掌中原農桑事,改良事,朝堂各部有司當盡力協同,為我大明開盛世。”

原本準備是等到回宮之後,再行定奪,往朝中頒佈將上林苑監衙門拉高規格的朱元章,在聽到袁素泰的請命後,當機立斷便將這則決意給說了出來。

從三品!

在京可以直接入主執掌光祿寺、太常寺,更進一步可為六部侍郎。

外放,可為諸道參政,範馬寺、轉運司等衙門主官。

雖然明知道上林苑監已經經過今日,已經算得上是簡在帝心,事後也必有賞賜。

但讓袁素泰和一眾衙門同僚沒有想到的事,上林苑監竟然直接成了能夠比肩五寺的大衙門。

左右監正的官階升到了從三品,那下面的人自然也一個個都要升官了!

雖然還是幹著一樣的事情,但地位和權力卻是不可同日而語。

由不得袁素泰等人多想。

眾人紛紛跪拜在地,嘴裡長呼萬歲謝恩。

似乎是已經看到大明的百姓,生活無憂,衣食不愁的場景,朱元章的臉上露著一樣暢想的笑容。

朱允熥卻是默默的走到了老爺子身邊,低聲道:“爺爺,其實這著棉花如今最要緊的作用,是被北疆的將士們提供足夠禦寒的棉甲。”

北疆。

軍隊。

禦寒。

戰甲。

幾個片語到一塊,立馬就讓原本還沉浸在暢想之中的朱元章眉頭一抖。

他當即回過神來,看著躬身姿態無比恭順的站在一旁的袁素泰等人,輕聲道:“咱要與太孫說些事。”

不用皇帝再多說,袁素泰等人便立馬是躬身退了出去。

孫狗兒左右看了看,望著滿屋子的棉被、還有其他的棉織品,終究是放棄了今天要帶些回宮的想法,冬天還早得很。

等到孫狗兒出了屋子,從外面將屋門合上之後。

朱元章便立馬目光爍爍的看向朱允熥,神色遠比先前更加的激動。

朱允熥默默點頭:“孫兒已經在直隸、浙江、湖廣等人,差人收購棉花。雖然如今因為製造之法,各地栽種不多,但若是仔細收購回京,想來今冬之前也能趕製出不少棉甲運往北平。”

說著話的功夫,他也已經是從屋子裡尋出了一件棉甲來。

做的很是服帖,沒有棉衣那樣軟綿綿、鼓鼓囊囊的樣子,這也是為了能讓官兵們能夠更加靈活的施展動作。

而除此之外,在身體要緊位置,棉甲外面同樣是蒙上了一層軟皮,再訂上一層鐵皮。

棉衣的禦寒保暖作用,朱元章剛剛已經親身體會過了。這會兒則是提著棉甲,掂量著分量,又用拳頭在各處敲打了幾下。

隨後便目光深邃的看向了朱允熥:“你給爺爺說說,今冬能弄出多少件棉甲送去北平?”

朱允熥眉頭一皺,細算一遍後說了一個很是保守的數字:“三五千件棉甲,大概是能趕製出來的。”

“不過一衛兵馬……”朱元章立馬臉色變得糾結起來。

大明軍制,一衛兵馬就是五千多人。

即便是一人一件棉甲穿在身上,也只能裝備上一衛的兵馬。五千多人,放到長城外的草原上,真的啥也不是。

朱允熥低聲道:“磨刀子的事情還是可以做做的,權當是提前讓將士們熟悉在寒冬裡如何作戰。”

朱元章擺擺手:“且先做著吧,等東西送到北平,餘下就看你四叔想要如何去做了。”

沒有數萬、數十萬大軍身穿棉甲,北出長城,在寒冬犁庭草原的事情,這讓朱元章有些興致乏然,揮揮手便推開了屋門。

朱允熥跟在後頭,看了看天色。

現在趕回宮中,正好是飯口的時間。

眼看著今天勞山皇莊這邊的事情忙完了,朱允熥正要開口詢問老爺子是否要回宮的時候。

卻是看到田麥行色匆匆的從莊子外面趕了進來,因為天熱跑的滿臉通紅,帶著一身汗味到了朱允熥面前。

田麥先是駐足躬身,面朝朱元章施禮:“小的參見陛下。”

完事後,田麥就湊到了朱允熥耳邊,一陣低聲的稟報著。

等到他說完之後,朱允熥眉頭不由一凝,旋即也引來了正在院中外頭側耳看著彈棉花聲此起彼伏的屋子的朱元章。

朱允熥揮揮手,示意田麥下去後,他的眉頭則是幾度皺起又舒展開。

等到老爺子的目光終於是看了過來的時候,朱允熥立馬露出笑容道:“爺爺,父親離著皇莊只有一刻鐘的路程,要不咱們今日便在莊子上用完了膳,再回宮?”

朱元章眉頭一挑,冷哼一聲:“連你老子都跑出來了,是應天城裡除了亂子?”

朱允熥只得點點頭,這事不論怎樣都是瞞不住的。

他只好苦笑道:“近來舉子入京,加之獅子山一直出入許進不許出,書局那邊刊發文報,一樣樣事情加在一起,士林學子中間便愈發熱鬧了起來,今天似乎是起了爭論,出了些騷動,人正在沿著崇禮街往東城牆下頭過去。”

崇禮街就是洪武門前那條東西走向的大街,整條街南邊是禁軍親衛,北邊則是朝堂各部司衙門。

而東城牆根下,如今除了翰林院、詹事府、太醫院之外,又多了一個作為心學傳播基地的書報局。

朱元章聞聲看向了應天城方向,隨後笑了笑:“既然到了飯口,便留在此處等太子過來,一併用了膳再回宮。”

皇帝要留在皇莊吃飯,頓時引來了還在田間地頭盯著人幹活的老村長。

幾名被誇成莊子上最會做飯的婦人,被老村長從田地裡給拉了出來,扔進了他家的廚房裡頭。

半響的功夫,太子的車架也進到了勞山皇莊。

朱允熥則是已經讓田麥先行回城,盯著如今城中的事情。

而他在幾度看向那個不斷響起碎了碗,砸了鍋的廚房後,便進去足足帶了小半個時辰。

最後,方才有了勞山皇莊的婦人們,獻於皇帝和太子、以及皇太孫的,一桌飯菜。

等到朱允熥用皂角加草木灰將手上的油汙洗刷乾淨之後,帶著身上掩飾不住的油煙味坐在了老爺子和老底的下手位置。

朱元章默默的看了一眼,便喜盈盈的端著飯碗撿著菜吃。

朱標卻是幽幽的看向了兒子,伸出手,在朱允熥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將他衣角的灰盡給拍散。

隨後,便聽朱標輕聲說道:“解縉那邊,你能放得下心?”

朱允熥為老爹的飯碗裡添了一條油炸小魚,默默說道:“處變不驚,方能成事。想要做好事情,誰都要去親自面對。”

朱標笑了笑,點點頭,端起飯碗,低下頭,開始扒拉起來。

眨眼間,飯桌上便只剩下了老朱家爺孫三代人香噴噴吃著飯的動靜。

……

而在應天城,尤其是在東城方向。

此刻已經是喧譁震天,吵鬧聲震得各部司衙門的官員,紛紛跑了出來檢視情況。

在幾下打聽之後,大多數的官員都紛紛唯恐避之不及的又躲回到了衙門裡,順帶著還要衙門的差役務必守好了門,萬不可在今日放進來一個閒人。

而有些本就是好事的官員,則是遠遠的跟在那已經將崇禮街擠得抽不開身的人群后面,踮著腳看著前頭的吵鬧。

只有一小部分人,在聞聽了衙門外的動靜之後,紛紛尋了理由出了衙門,在東城混亂的局面之下,大多數人都不曾關注到這些人的去向。

位於東城牆根下,處於風頭浪尖的某個嶄新建造出來的建築前。

一隊府軍衛官兵,早已聞聲而動,將建築前整片的擋在了身後。

此刻在這些官兵身後書報局,一片寂靜。

然而,少頃之後,卻是有一道嘈雜聲從裡面傳來出來。

“學士!”

“解學士!”

“大事不妙了!那幫混賬玩意,真的尋上門來了!”

一名身穿青衫的,從翰林院被解縉給抓過來幹活的小吏,臉色焦急,行色匆匆的從書報局側面開著的小門衝了進來。

小吏此刻身輕如燕,未曾能讓人看清了容貌,就鑽進了書報局裡面。

屋子裡,響起一陣呼喊聲。

最後,埋身在成堆的書卷,和剛剛刊印出來的第二期文報堆裡的解縉,臉上還沾染著些油墨,滿手烏黑的拿著一份文報,挺直了腰板,冒了出來。

小吏終於是尋到了解縉的身影,立馬幾個奔跳就竄了過來,喘著粗氣道:“解學士,出大事了!那幫讀書人全都朝著書報局過來了,如今已經在外頭街面上了。”

說著話的功夫,小吏已經開始那眼睛清點書報局裡的人數,盤算著若是當成出了事,自己能帶出去幾個人。

解縉卻是面色不改,處之泰然道:“外頭不是有府軍衛的人在把守了嘛。難道說,那些人已經衝進來了?”

小吏愣了一下,然後面色焦急的跺著腳,乞求道:“解學士,您就快些和小的離開這裡吧。您快去宮中躲著,要不然真等那些人圍上來,您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這時候,書報局裡的其他人也都看了過來。

解縉環顧四周,面帶笑容,輕聲詢問道:“諸位,我等繼承心學之志,於此地夜以繼日,只為弘揚心學,推行知行合一,教我大明往後讀書人能明瞭世間真理,能參悟書卷之上非是聖言,人間處處當有真知,知行合一,求得本真!

如今,有不解者、有憤然者、有不滿者,今日已悉數到來,欲聲討我等所行之終生事業,諸位以為,或有生死以,我等當如何自處?”

此處,書報局內,都是解縉從朱允熥提出知行合一,暗示要推行心學之後,他在應天國子監、在學堂、在士林之中尋到的投身於心學之人。

目下眾人耳聽解縉的詢問。

不曾有過商量,也不曾有過顧慮。

這些人不分老幼,紛紛開口呼喊了起來。

“知行合一,求得本真!”

“知行合一!”

“求得本真!”

解縉露出了笑容,漸漸的放聲大笑了起來,隨即一揮衣袍:“既如此,今日便是泰山崩於前,吾亦往!”

“吾等亦隨之!”

那趕來通風報信的小吏,眼看著解學士和這幫讀書郎們,竟然是不顧勸阻,徑直向著書報局外走去。

《從鬥羅開始的浪人》

急的是心火中燒,咬咬牙,想到這些日子太孫已經是來過不知曉多少趟。他瞪大了雙眼,在屋子裡搜尋了好一陣,終於是找到了一根趁手的棍子,跺跺腳暗罵一聲,也徑直的跟了上去。

書報局外。

等到解縉等人走出來的時候,整個書報局前面的街道,已經是徹底的被人群給圍了個水洩不通。

趕來書報局,守在街上的府軍衛官兵們,已經是排成隊,嚴絲合縫的將面前那一位位年輕的讀書郎給生生擋在了書報局前。

透過官兵們的身體,目睹著眼前這些年輕的讀書人的怒吼,解縉的臉色終究還是凝重了起來。

只見整個書報局前的人群,好似一團勐火,怒吼生生不息,幾乎是要將書報局給淹沒了。

“停辦書報局!”

“文華殿行走、翰林學士解縉,出來示眾謝罪!”

“歪門邪說當焚之!”

“停辦書報局!”

“解縉謝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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