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人生百態
章節報錯
當念頭生出後。
朱允炆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腦海中全是東城牆下的女子,只有想起那個女子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的心還是滾燙的。
站起來的朱允炆邁出了雙腳,步伐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
當值守鳳陽皇城的官兵察覺的時候,朱允炆已經跑出來皇城,向著東城趕過去。
只是忽的,行程不過一半,朱允炆生生的止住了腳步,後面追趕過來的官兵們連忙將炆廢人護著。
朱允炆看向東城牆方向,咬著牙跺跺腳,轉過身,在官兵們不解的注視下低聲道:「去信國公府。」
少頃,朱允炆已經在一群名為護衛實則監控他的官兵簇擁下,到來信國公府前。
儘管朱允炆現在是個廢人,可他仍然是皇室血脈。
他的到來,信國公府在第一時間給出了足夠的禮遇和態度。
「公爺已經在前廳等候您。」
信國公府的大管事熱情客氣,卻又不諂媚的彎著腰側著身在一旁引路。
朱允炆點點頭,十幾年的皇家教育,讓他即便是如今只有廢人身份,也表現的足夠沉穩大氣。
一路到了信國公府的前廳。
朱允炆就看到正端坐在上方主位的湯和。
今年湯和已經年近七十,乃古稀之年。
朱允炆默默的打量了一眼,湯和的氣色並不算好,臉上少有氣血,只是在見到自己的時候,還是露出了笑容。
「不知炆公子今日登門入府,寒舍準備倉促,只得一壺茶,一碗今秋剛釀的桂花酒,左以幾樣糕點款待了。」
朱允炆拱拱手,回眸看向國公府的管事。
管事早已人老成精,在公府當差多年,默默頷首小心翼翼的退下,且不忘將四周的僕役婢女遣走。
轉瞬之後,前廳便只剩下了朱允炆和坐在椅子上的湯和。
湯和始終默默的坐在位子上,舉止動作緩慢的品嚐著茶湯,不時的注視打量著站在眼前的炆廢人。
見對方一直不曾開口。
湯和默默的笑著:「原本老夫是準備入京的,只是現下轉涼,老夫這幅身子骨已經不如當初了,整日裡軟綿綿的困頓不已,早不似當年跟隨在陛下身邊上陣殺敵時。」
朱允炆沉默的點點頭。
老公爺的話他聽得懂,這是要自己有事說事。
於是,雙手攥緊的朱允炆,深深吸了一口氣。
噗通一聲。
就跪在了目露詫異的湯和麵前。
砰砰砰。
朱允炆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隨後抬起頭,滿臉真切誠懇:「湯爺爺,求您為侄孫做媒,求娶東城牆下那位煮糖水的秋娘姑娘。侄孫今生無以為報,只願來生能銜草結環,以謝恩澤。」
湯和麵對眼前這位炆廢人的跪拜和從嘴裡說出的請求,當真是意外不已。
想了想,湯和不由輕笑起來。
手臂因為乏力只能抬起一半,開口道:「你且起來吧,如此舉動可是要折煞老夫了。」
朱允炆卻是緊抿住嘴唇,目光直視著湯和:「侄孫知曉如今只是和廢人,入不得宗室名錄。國公爺家的女娘不日就要與太孫大婚,今日前來請求公爺,也是侄孫萬般無奈。」
朱允炆的嘴角已經是含住一絲血漬。
他高昂的腦袋,沉聲開口:「侄孫發誓,此生絕不會再對應天有半分念想,日後若是有了孩兒,也只教他農耕種糧,絕不會亂我大明社稷基業。」
湯和眨了眨眼,有些不太明白,到底是什麼原因,什麼樣的女子,才能讓朱允炆有這
般舉動。
輕嘆一聲,湯和頗有些感嘆:「早知如今,又何必當初……」
朱允炆神色一暗:「當初……侄孫不敢隱瞞公爺,當初侄孫覺得能看到希望,所以……」
這話已經是掏心窩的真話了。
湯和點點頭,擺擺手:「罷了罷了。」
說著話,就顫巍巍的站起身,走到了朱允炆的面前,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遞到了朱允炆的眼前。
「這份信,本來很早之前就送到老夫這裡了,只是一直不曾交給你,如今看來,也該交還給你了。」
朱允炆有些詫異和震驚,眼神不斷的閃動著。
只因那信封上的題名。
允熥遙寄二兄啟閱。
這是他早就送到中都的信件?
朱允炆心中大震,手也有些不穩的舉起來,將信件接過來,很是迫不及待,卻又唯恐壞了信件,小心翼翼的拆開信件。
湯和則是已經轉身回到了位子上,目光復雜的看著面前的炆廢人。
「太孫早一年就送來的信,炆公子在中都的一應事情,他不會約束。只要炆公子能此生安心待在中都,供奉大明先祖先考。便是想要妻子生子,他也不會阻攔。」
朱允炆幾度抬頭,又幾度低下頭看著手中的信件。
他的字跡,自己很熟悉。
只是如今,筆墨之間愈發的有了氣勢,鋒芒畢露,力透紙背。
湯和則是默默的笑著:「既然炆公子已經有了心儀之人,在中都沒人會阻攔你。只要那姑娘願意,信國公府自會為炆公子操辦好一切。皇城莊嚴,炆公子如今的身份不已在皇城之內操辦婚事。
然我信國公府卻可以借給炆公子一用,另有一份賀禮送上,也好讓炆公子能與那姑娘日後和睦,生活無憂。城外,濠水旁另有一片小院,附著百十畝上好的水澆地,那是……太孫寄掛在信國公府名頭上的。
只等炆公子有今日之求後,便會贈與炆公子。想來,炆公子大抵會歡喜那塊地方,後靠山前臨水,算得上是塊世外桃源了,倒是個端端好的成家立業的地方了。」
朱允炆心中愈發的震動,雙手緊緊的攥著信紙,臉上一陣陣的赤紅、青紫。
「他當真……」
這些都是真的。
信上,那些筆墨,證實了信國公的說辭。
「千真萬確!」湯和目光一凝,看向朱允炆:「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這是太孫與老夫交代,轉述於炆公子的一句話。」
朱允炆這時候已經徹底的痴了。
雙目渙散,微微張嘴,渾身脫力的拜服在地上。
「廢人叩謝。」
一句話說完之後,朱允炆已經是無力的緩弱起身,手中則是緊緊的捏著那幾張信紙,再也不發一言,轉身邁著飄忽的腳步。
湯和一直就靜坐在位子上,默默的注視著炆廢人的離去。
良久之後,他才低聲開口:「攻心為上,今日之事,當真無悔?」
一聲輕嘆,秋意更濃。
信國公府外。
朱允炆步履艱難,呼吸艱難。
面對監視他的官兵詢問,亦是充耳不聞。
良久之後,朱允炆緩緩的停下了腳步,眼前是熙熙攘攘的中都鳳陽、大明祖地熱鬧的街道,身後是寂靜的公府巷道。
來自應天城遲到的信紙,就在自己的手中。
朱允炆此刻五味雜陳。
兄弟鬩於牆,外御其悔。
這是出自詩經之中棠棣那一篇。
滿篇皆是親情。
不知不覺,朱允炆
的眼前變得模湖了起來。
手指不知何時鬆了勁,幾張紙輕飄飄的垂落在地上。
朱允炆長嘆一聲,模湖不清的看向東南方。
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幾分無奈,幾分感慨。
「恭喜你啊……」
一幕幕過往在眼前滑過,讓朱允炆愈發的痴了。
不知幾多時分過去。
「炆公子,你的信。」
「還有我給你帶的烤梨糖水。」
…………
應天城裡的百官,這兩天好似不約而同的大多都上了火。
朝堂之上,一股危機感莫名而來,席捲衝擊著所有的官員,無一倖免。
太子少保、文華殿大學士、吏部尚書詹徽,兩日之內,上呈三道奏疏,皆為乞骸骨的辭呈。
三辭三挽之後。
宮中,終於是同意了這位為大明朝效力一十二年就已經位極人臣的老臣的辭呈。
並且給足了榮耀,將位極人臣的名分做到了實處。
加贈太子太保、光祿大夫、柱國。
國朝二十七載,直至如今,沒有一個臣子能夠在散還權力之後,還能享受到此般殊榮。
可是。
一位在一年之內從七品小官高升二品大員,執掌朝堂十多年,多年身為文官魁首的詹徽,就這麼出乎意料的被皇帝榮送回鄉。
對朝廷上所有人來說,都是不能接受的。
陛下如今已經聖壽六十有七了。
詹徽的乞骸骨放還故里,對朝廷來說,這是皇帝對御極西方之後的身後事開始做出安排了。
老臣們要離開朝廷,新人要繼承位置。
社稷的傳承,將會在穩中進行。
沒有打壓能臣幹吏,等待新君的起復。
如今的大明朝三代之內,不需要使用這等手段。
「朝中諸事,就拜託諸位了。」
應天城聚寶山下,已經脫下朝服,穿著一襲玉色布絹圓領大袖衫的詹徽,拱手朝著前來送行的昔日同僚們拜別。
辭官之後,本性剛決的詹徽,少見的換上了一副閒雲野鶴的鄉野老朽的和睦順耳老態。
鬱新、王儁兩人肅手站在一旁,臉色有些不明。
任亨泰和茹瑺又是並肩而立,最後由任亨泰開口道:「太保此去故里,我等再見怕是遙遙無期,只願太保壽如松柏常青。」
詹徽拱拱手,算作表謝。
而後,目光緩緩的看向站在所有人最前面的新任吏部尚書翟善。
如他預料的一樣,陛下在同意了自己的辭呈之後,就會選擇修成《諸司職掌》的翟善為吏部尚書。
翟善迎著老尚書的注視,默默行禮:「太保任官吏部,多年辛勞,末學之人,當謹記太保治官之風,輔左大明社稷。」
詹徽點點頭,悠然道:「萬事莫要急切,吏部乃百司之首,唐時有天官之稱。吏部乃百官表率,上承皇帝,下接百官。敬甫修職官書,當知曉其中玄妙。」
翟善亦是再次拱手作揖:「末學謹記。」
詹徽則是揮揮手:「不敢末學稱,想來要不了多久,陛下便會為你加大學士,朝堂內外,就要依靠你與諸位了。」
翟善頷首點頭,平靜開口:「末學恭送太保還鄉。」
馬車幽幽轉動著。
車輪碾壓在官道上。
故人還鄉,今人還在。
聚寶山下送行官員們默不作聲。
翟善目光遙送著詹徽的馬車遠遠離去,緩緩轉身看向面前的同僚們,雙眼漸漸的鋒利起來,只是幾
下閃爍後,臉上便已經是一團和氣,滿面微笑。
只見翟善搖搖手,輕笑道:「諸位,陛下交付我等送行太保之事已畢。今日乃是上林苑監紅薯收成之日,我等還是早些趕過去,莫要比陛下還要去的晚。本官還想嚐嚐那紅薯到底是個什麼滋味呢。」
新任吏部似乎是個很絮叨和氣的上官吶。
這是官職卑微,落在人群后面的官員們的心聲和想法,對新任吏部的揣測。
最前面的鬱新、王儁等幾名尚書,則是默默的帶著笑容。
「翟尚書所言極是。」
「還請翟尚書先行。」
翟善搖著頭邁出腳步,三兩步後,又回頭拉住了任亨泰和茹瑺兩人的手腕,面朝著為了讓路推到兩側的鬱新和王儁:「幾位,隨本官一起過去吧。」
……
從皇城前往神烈山下上林苑監的道路上。
由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開道,親軍羽林衛及諸上直親軍衛護衛左右,一架沉重宏偉卻極盡簡樸的皇帝鑾駕,緩緩的行進著。
鑾駕裡,朱元章今日只穿了一身粗布麻衣。
如果這個時候再裝點些草木泥土,便是活脫脫的田間老農了。
太子朱標則是一身的深藍色常服,配坐在一旁。
朱允熥自是如今京中年輕人最喜歡的一身曳撒。
朱元章看著寶貝大孫子,臉上帶著掩不住的笑容,沒來由的誇讚道:「還得是這緋黃色一撒最顯吾家少年郎。」
一撒,也就是曳撒的別稱。
費黃色,也就是紅橙深色。不算亮眼,卻有著少年人的活力。
朱允熥臉上帶著笑:「今日算是大喜的日子,孫兒自然也是想著這身合適些。只是不曾想爺爺您……」
朱元章擺擺手:「農家把式活咱會,你小子還能也會?回頭別給你爺爺我添亂,就是好事了。」
朱允熥笑著低下頭,不由的看向自己的手掌。
當真是好多年的四體不勤了。
朱標這時在一旁輕聲說道:「詹少保此時應當已經離京了,百官奉旨相送,想必他心中的怨氣也能少些。」
朱元章哼哼了兩聲:「有怨氣才好,若不是朝政如此,咱其實還想讓他多幹幾年的。現在就讓人家告老還鄉,若是再不讓人家心中有怨氣,咱就是不講理了。」
朱標點點頭。
老爺子登基之後,沒多少年就裁撤了丞相的官職,皇帝盡收天下權柄。
大明朝如今也不會再提什麼輔政大臣的事情。
用人勞心,用人於人也。
朱允熥則是低著頭,心中卻是浮想聯翩起來。
官員是一群極其敏銳的動物,這個時候的朝中官員,大抵已經嗅到了老爺子執政的思路轉變。
洪武十三年,以圖謀不軌誅殺丞相胡惟庸,徹底廢除丞相官職,牽連一萬五千多人,隨後繼續擴大牽連,肅清朝堂文武及淮右功臣。
洪武二十三年,又一太師李善長與胡惟庸桉有交通謀反被賜死,此後株連亦是繁多。
只是這兩年,漸漸平定下來。
如果不是自己的到來,去歲洪武二十六年,涼國公藍玉桉也就要爆發出來,那又將是一直持續到老爺子駕崩西遊之前,十數萬人被肅清株連,只為了如今的炆廢人能夠順利掌權而為。
眼下,藍玉桉自不可能再有。
但很明顯,不論是自己,還是在老爺子心中,對文官們的不信任,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詹徽以一品大員的身份榮退,只不
過是開端而已。
朝堂上人人自危之下,又有幾人會扛不住,又有多少地方會爆發出來。
誰也不清楚。
朱允熥終於是抬起了頭,目光平靜的看向已然在期待著今日紅薯畝產收穫的老爺子。
屠刀依舊掌握在老爺子的手中,大明的皇權還不曾被剝削。
甚至,朝廷遠比過往更加有錢有糧,民心向往。
孰勝孰負?
「臣吏部尚書翟善,與百官恭迎陛下,今日共襄盛況,來日史筆載卷。」
當朱允熥的思緒徹底發散時,鑾駕外已經傳來了新任吏部尚書翟善的恭迎聲。
朱允熥攙扶著老爺子起了身,卻在走出鑾駕前,被老爺子揮手推開。
站在鑾駕最前端,朱元章目視由翟善帶領的官員們。
「今天不論君臣,你們也放下官架子,陪著咱這個老農啊,就在紅薯地裡面刨食。」
皇帝要當老農民,翟善這些臣子卻不敢當真了,紛紛殷勤的上前圍著鑾駕。
另一邊,上林苑監的一旁官員,則是在監正袁素泰的帶領下,被這幫同僚們擠到了最外面的位置。
最後沒法子了,袁素泰就將麾下的官員們都趕去了紅薯地,自己帶著兩個人候在這邊,以備皇帝隨時可能的問詢。
朱元章繞過眼前這一幫子的禽獸,終於是在上林苑監衙門前尋到了袁素泰的蹤跡,當即招招手,向著對方走去。
「袁卿,這紅薯是長在裡上林苑監地盤上的。你和咱透透底,這紅薯的收成到底如何?」
說著話,朱元章已經是拉著袁素泰的手,向著琵琶湖紅薯地那邊走去。
留下一幫臣子,雙眼羨豔的盯著被皇帝拉手的袁素泰。
朱允熥陪著老爹走在後面,瞧著這幫官員的模樣,微微一笑。
「諸位,還是快些跟過去吧。」
「爺爺可是說了,大夥可是要一起去地裡刨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