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了一杯香櫞水,想將頭腦從渾濁的菸草味與甜得發苦的黑咖啡中解放出來,雙目越過玻璃杯的邊緣,直直落在庭院前一小塊路燈的光斑之下。圍繞著一小時前那段歷險的夢幻氣氛,依舊抑制不住心跳的加速,和背脊涔涔冷汗直冒。

打從我們逃命般竄回底庭,便來到這間蔚藍色外牆的犀角餐館,點了三份相對奢侈的晚餐,打算靠吃頓好的來忘卻種種不快。範胖剛一坐下,便開始竭力抽菸,同時大聲抱怨起我膽小如鼠,他在左側四間屋什麼怪事都沒遇上,就光聽我在一旁製造恐慌。而Krys也在笑我,說她還沒搞清是怎麼回事,就被我推著拖回了樓廊。

我的愧疚開始奔湧而來,那不願說話的舌頭也順著甘甜開始變得靈活。這次踏點我超乎想象的失態,與心頭所念分離不開,那便是霍利斯曼曾提起他在意南時發生的一件往事。

我與他在商量如何撈快錢的同時,談到乏味就會相互交流些真人經歷,他喜歡聽食耳那種都市傳說,我也愛聽他說義大利民間趣談。有那麼一晚,我倆坐在納什維爾劇場前的鞦韆上蕩著,他給我講起一則發生在七年前的Napo往事,從而點燃起我心頭恐懼陰影。

1991年,那時的林銳仍舊住在象牙黃的舊宅裡,他的奶奶老慕莎。霍利斯曼此刻已經風癱,家人為了方便接醫,便連人帶床移到了底樓的亭子間裡。如此一來,臥房就成了間空屋。當時他家的二樓,是個四方形的天井構造,底下除了私自搭建的大浴室外皆是空地。

林銳的小屋位於四方形天井的正北,而對面便是老慕莎的臥房,正東是老太日常做飯的小廚房,正西是下底樓的樓梯。邊牆上滿是爬山虎,到晚上被風一吹便沙沙作響。

在該年深秋某個豪雨的午夜,這小子躲被窩玩遊戲乏了,便坐起身開啟小窗透氣,將一屋子煙味透散出去。插銷剛被啟開,便見得一隻圓滾滾的野貓躲在屋簷下,正對著自己無聲地叫喚。於是披衣起來,打算出門爬露臺將這受凍的小東西帶到屋裡。可就在他套褲子時,忽然見到對面臥房內有人影竄動,不僅停下了手。

這大半夜的,誰沒事跑進那屋裡去?而且即便有人,怎會翻找東西不發出一點聲響?伴隨著好奇他心頭也開始產生懼意,便悄悄合上窗拉上簾子,撥開一角開始偷窺。

約摸幾分鐘後,晃動的影子再度出現,這回林銳看清了,黑暗中果然有些東西。那是一個外貌四十來歲的女人,扎著大辮子,身著麻質牙黃睡袍,手中端著果盤,正在對面屋裡徘徊踱步。時隔不久人影緩緩移向小廚房,最後停在灶臺前,就一動不動佇立著,機械般扭過腦袋看向他的小窗。林銳嚇得立即鑽進被窩,等隔了一會兒再撥開窗簾去看,那人影消失了。

那時的我仍不知他有雙銳眼,便問這會否眼花錯覺?而他接下來說的話,著實令我大開眼界。據林銳形容,這個女性人形之所以能在漆黑中被看清,是因為她頭頂彷彿亮著盞射燈,整具人體是光亮的,活像夜空中飛舞的羽蝶。待人影來到廚房後,變得更加透亮,給人的感覺,就像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之下。總之,人與四周環境截然不符,他也不知具體原因。

隔了半周,他還是將這件事對家人說了,因為老霍利斯曼有起夜上廁所的習慣,他打自己睡房出來,就會經過廚房外的走道,倘若在黑暗中瞧見那個詭異人形,難保會嚇出病來。事後不久,他依據回憶,在紙上大概畫出陌生女人的草圖,最終憑藉它才搞清此人由來。原來這個徘徊不去的鬼影,是他祖母的姐姐,死於二戰時期的空襲。再接著,那件麻質睡衣也在閣樓陳年舊物中被翻出,當翻開老照片,他一眼就在相簿內見到了她。

也因為是自己親人的緣故,他顯得不怎麼害怕,便時不時半夜往那個方向偷窺。但很可惜,這個奇怪的人影沒再出現。隔了一年,在同樣深秋雨夜林銳又見過一回,而到了九三年,老慕莎因器官衰竭而撒手人寰,從此之後,臥房被長期關鎖,那影子消失地無影無蹤。

不論當時的他描述口吻有多輕鬆,這件事都令我心裡發毛,正因為透過它,開始喚醒了心頭的陰暗記憶。我長嘆一聲,將水杯擱在一旁,點起一支菸將視線從光斑下移回餐桌。

藉著我的由頭,範胖得意洋洋地將以前午夜熱線聽來的希臘網友故事再度分享了一遍。

“你是什麼陰暗回憶?說啊,別賣關子。”面前三人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那個四眼,顯得特別激動,不住地呢喃:“果然挖礦就得去老歐洲。各種奇聞怪談,孤山裡的古堡,宗教屠殺的古蹟,活像羅馬角鬥場下幾千年淤泥裡亂爬的耗子,不知浸透了多少無妄的鮮血。”

“真要說?一會兒後半夜咱們還得再次衝塔,勇探0514倉庫,你等聽了就毫無心理障礙?”我不安地掃了幾人一眼,扶著Krys的肩頭,說:“這回你就別去了,我擔心會出事。”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一會再跟你說。”她理了理長髮,急於想知道我的法國回憶錄。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光一個就已叫人毛骨悚然,竟然還想再聽一個,好吧。”我將水杯內的薄荷葉剔除,一仰脖喝了個底朝天,慢慢陷入沉思之中。

這件事究竟該怎麼描述?它其實是一連串事件裡的一則,我沒有馬洛的耐心,喜愛從公元几几年開始長篇大論,便挑著誕生陰影的主旋律開始。那是我被送進孤兒福利院的第一年,夜晚住在生活區,白天待在老舊的T字型破樓內上課和做手工勞動。

當時的我,剛被歐容老婆子趕出家門,很難接受家庭已不復存在的殘酷現狀,整天生活在恐慌之中。不論怎麼說,馬德蘭是高階知識分子,我也是在書香門第的環境中出生並接受教育,眨眼之間,雙親一個失蹤一個猝死,我立即被送到了擠滿不懷好意並散發著惡臭的底層小孩堆裡。那種從天堂直墜地獄的落差,是很難適應的。我每天照例會去懺悔堂看看聖母塑像,懷念著老媽的氣息,並與之默默對話,唯有那樣,才能找回心靈平靜的港灣。

每間住宿單元都有一個室長,白天由他叫號帶著小孩去破樓,晚上也在這個人監視下上床然後熄燈,執行著嚴厲的生活作息,活像監獄囚徒似的。早七點半到晚九點半,天天被人盯著,那種既枯燥又乏味的生活,讓人總想著要翻牆逃跑。

管我這號的是個身高馬大的渾小子,其父是個關牢裡的重刑犯,所以等同孤兒。因家庭原因這小孩十分殘暴,視管轄單元內所有孩子都是他的奴隸,一言不合就會動手,所有人都捱過他的胖揍。久而久之,這些孩子全都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嚴重依賴他,並對渾小子言聽計從,不管他發號施令究竟是對還是錯。總之他不必再親自動手,身邊多了一群走狗。

剛進福利院時,渾小子便要立威,所以整天挑老子的刺,無端尋釁。有一回被逼急了,我操起木工榔頭就給他當頭棒喝,結果打掉了他兩顆門牙。食堂鬥毆後,我被單獨鎖了一個禮拜反思,院方是不會細究誰先動手,她們只看那些小霸王能否鎮得住自己的人,所以不論我吃過多少苦,只要動手頭一個被處罰的必然是我。八零年代還沒有現在走程式投訴那麼健全,在那種全是草根無人管束的孩子堆裡,奉行的是叢林法則,直到被寄養家庭領走為止。

事件就發生在我回到單元宿舍後的一週內。這渾小子雖整天虎著臉,卻也不再像以往那麼放肆,四周更沒人來找我麻煩,見他缺著兩顆牙,我總念自己出手太重,好幾次想與他道歉緩和下關係。但那實在是太天真了,歹毒的渾小子早已備好了一份大禮包要送我。

那是一個週末的傍晚,我被安排打掃樓道和生物課堂,小屋內擺著幾隻籠子,裡頭關著一些解剖用白鴿。當我打水回來,便見得滿屋鴿子亂飛,不知是誰悄悄將柵門開啟,將鳥兒全放了出來。正因為此,渾小子便將責任推在我頭上,將樓底的鐵門鎖住,喝令我將鴿子全部逮回去才算完事,當做完這一切就上頂樓敲鐘。當他們聽見後,自會過來開門。

天很快黑了,我費勁心力也只抓到五隻白鴿,仍有兩隻在逃。耳邊狂風大作,教室內的白熾燈被颳得搖搖欲墜。即便全都開啟,也無法阻擋黑暗自四面八方入侵。我獨自一人抱著腿躲在講臺下,心頭默唸鴿子祖宗們能自己飛回家,省得我再四下亂轉,以免撞上那個。

“那個又是什麼?”見我停下點菸,範胖不耐煩地頂了我一下肩,迫切地發問。

那就必須要談談這座T字型老舊破樓的前身往事了,它原本是公教會的一個修道院,因財物被搶光而廢棄,至今已有兩百多年。十八世紀末,轟轟烈烈的法國大革命爆發,街頭暴民政治開始走上舞臺,雖歷史給它的定位頗為複雜,有說是進步的,也有說不啻就是場災難,從第三等級議會成立,到保皇黨與吉倫特派較量,又是雅各賓人當權,無數人頭落地。直到波拿巴上臺也依舊沒有休止,開始大規模對外擴張,差不多半個多世紀,始終處在混亂之中。

雖然相對其他大城來說,大部分殺伐都集中在巴黎,但那是個無序的亂世。財政破產,貨幣成廢紙,社會管理體系蕩然無存,於是,在里昂出現了白夜黨人。那不是追求政治訴求的團體,而是群專門拐帶人口,尤其是針對小孩的盜匪。由於常在午夜作案,又酷好頭戴白布,在周遭農村破窗入室,也被人稱作月夜幽靈。那麼羈押來的孩童,自然就要有銷贓的據點,利於轉手販賣。因此,這所名喚殘鴉的T字型修道院便是其中一個黑獄。

負責看押這些被拐帶牲畜的強人中,其中以一個獨眼女人最烈,由於這傢伙穿著修女行頭,又專擅幹些弄殘小孩手腳賣做乞丐的行徑,因此人稱其為血腥修女。後來月光幽靈團伙被殲滅,憤怒的農夫舉著火把,包圍了這所殘鴉破樓,這個人沒能逃出去,自覺惡貫滿盈,倘被人搜出,剝皮抽筋都算是開胃菜。便將牙一咬,端起火油桶將自己澆了個透心涼,拔火自焚,又不堪忍受痛苦而跳井自殺,就此結束了罪惡的一生。

自打火燒殘鴉後,人們在廢墟之上翻修了老樓,它先後被當作住宿制學校、難民所、彈藥儲備倉庫所使用,但夜晚當值的人,總能在深更半夜遭遇舉著火把的修女鬼魂。隨著怪事頻發各種小道訊息滿天飛,人們漸漸開始對破樓聞之色變,談得最多的便是血腥修女傳說。

T字型長條建築的底層,有條冗長幽暗的小徑,沿著它可以走進荒草遍生的中庭。那裡全是無名氏的墳穴,在土包中央,便能瞧見一口垮塌的枯井,相傳當年的血腥修女正是死在了底下。鄉民恨她入骨,便推倒井巖,以至於它的屍骸,至今仍被壓在幾十噸重的巨石塊之下。由於那是個內庭,終年不得陽光,又陰風大作,故而顯得尤其陰森。

福利院的一些大孩子,常繪聲繪色地描述,每當月亮透出雲蔓,這底下的老妖便會破井而出,到處搜找迷路之人拖將下去。所以在中庭的倆個進出口,被加裝了鏽跡斑斑的鐵柵門,上著銅鎖。每隔幾年,老鎖朽爛就會有人再去加鎖,鐵條上堆積的白垢一層壓一層,但凡走過路過,都低著頭不敢往那個方向掃上一眼,生怕會遭上那傳聞中的惡魔。

基於這些緣故,大家通常會在夜幕降臨前離開破樓,再由看院的老漢巡樓確保空無一人,隨後鎖了底下鐵門,以免造成麻煩。當然,這也是福利院經常拿來恐嚇不服管教的小孩慣用之手段,一般會故意將你強行拖到樓下,聲稱會將你鎖夜。當見到你驚慌失措涕淚俱下時,這才假惺惺放你回宿舍去寫檢討。

總之,不論作態也好還是懲戒手段也好,沒人真敢狠心地將小孩故意關在破樓內過夜,畢竟鬧出事來是要付刑事責任蹲監獄的。但那個渾小子就敢,他懷著不報一箭之仇非好漢的歹意,花了整整一週在盤算毒謀,最終瞅準巡邏老漢當晚有事回家的空隙便開始動手。也因為此,我成了這家福利院建立十多年來,首個被關在樓裡度過整整一夜之人。

任何上年頭的老建築,或多或少都發生過事,其實有關殘鴉,還存在著另外六個陰森角落,只是中庭枯井最為出名。倘若我順風順水,成功逮回所有鴿子,真要上去敲鐘,便會路過另倆處“景點”,鐘樓也屬其中之一。反正不論怎麼看,我都很難捱過這個催命之夜。

當說到這裡,室外席捲起一陣大風,頓時將桌布颳得飄騰起來,水杯被外力一帶,砸碎在腳下。三個人不由渾身一凜,也開始不淡定起來,忙端著菜盤跑向餐館最中央的桌子換座。才剛坐下,那既膽小又愛打聽的四眼,便立即逼著我繼續。嘈雜聲讓四周幾對男女也跟著湊頭,或許是感覺到恐懼,也紛紛撤桌跑來燈光最耀目的四周,側著身子默默等待開講。

果然哪果然,這類話題總能贏得許多關注,畢竟它們就發生在尋常生活之中,又與每戶人家的關係是那麼近。南方土著本就比起北佬迷信,當聽聞異國鬼烈,無不熱衷且迷醉。我自點完餐,一口也沒來得及進食,看著牛扒漸冷,便低下腦袋狼吞虎嚥,不再理會小瑪。

“另六處‘景點’又分別是什麼?”終於,邊上一個帶女兒用餐的中年男忍耐不下去,拍了拍我肩頭,焦慮地問:“你倒是說啊!咱們全都聽著哪,怎好話說一半竟吃將起來了?”

“我們是在談自己的事,這與你又有什麼關係?”我抬起眼,不滿地掃了他一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範胖撓了撓毛髮稀疏的腦袋,臉上堆著既狡黠又誠懇的笑容。

我自當十分得意,將杯擱下,正待開課就在底下被範胖肥手一捏。他站起身來,跟四周閒人打招呼,說自己是靈異播客,特地約了人在此收集素材,沒想到驚擾了食客。言辭之懇切,微笑之憨然,讓人肅然起敬,卻引得我與Krys止不住想笑。說著說著便掏出新印的名片打廣告,然而眾人卻不願聽他廢話,叫他趕緊閉嘴別再囉嗦,我便接下話茬。

“另六處‘景點’,分別是打不開的更衣室七號箱,廢屋琴房的午夜鋼琴聲、愛哭的黑焦地窖、牆頭自然出現的古典塗鴉、鐘樓銅鐘,以及三樓必然會經過的‘標本剝皮室’。”我長嘆一聲,搖了搖頭,道:“這要都描述一遍,恐怕一整夜都說不完。”

“沒關係,這部分內容,咱們可以放在午夜黃金檔的會員節目裡,你趕緊將殘鴉血腥修女這場鬼烈說完就好。”範胖佯裝壓住桌布,不失時機地將名片夾和煙盒擺上案頭。

“嗯,也罷。”我點起一支菸,慢慢陷入到對往昔的追憶之中。

晚上九點半,走廊內陰風漸漸收勢,耳邊開始變得沉寂,替代而來的是另一種似有似無的怪音,那就是鏽敗的童車聲。當人去蹬那種破車,只要一騎周身都會吱吱嘎嘎作響,顯得瑣碎且刺耳,放眼四周也尋不到聲音打哪來。我從講臺下爬出身,舒松酸脹的骨架,正打算鼓起勇氣去其他幾間課堂找鳥,忽然眼前白熾燈跳泡,不久破樓斷電了!

這不是渾小子在作祟,而是福利院的作息制度,到了熄燈點會有人去關電閘,就這樣我陷入了兩眼一抹黑的境地。我很想呼救,例如跑到樓底鐵門前放聲大喊,但那口枯井就在邊上不遠。倘若喊破嗓子也沒人來,卻驚動了那隻老妖,豈不是在自斷人生?因而我既想求救又不敢鬧動靜。整個人就像大洋亂流中的孤舟,只得隨波逐流。

耳聞目濡的環境下,哪怕再膽大妄為,給你放在半夜破樓裡都得認慫。我立即爬向課堂側後的櫥櫃裡,悄然合上門,竭力不去想它。須叟之間,眼睛開始適應黑暗,屋內的桌椅都能看清輪廓,我自感不會碰倒雜物,便心生出一個念頭。

我幹嘛非得去抓捕鴿子?只消跑去鐘樓敲鐘不就得了?外面的人又怎知我究竟逮沒逮到?被恐懼壓抑了太久,我竟然將這條錦囊妙計給漏了。主意打定便要立即行動,我翻出一箇舊鍋蓋手執拖把,開始摸出門去,向三樓的梯道緩緩前行。

林銳以往言論是對的,黑暗固然容易使人害怕,但它同時也能成為你消匿行蹤的隱身衣,倘若樓裡真的存在什麼,它也很難看見你。當然,經過呂庫古一役,我才知道那是異想天開。但那時的我,正是帶著這種念想,才敢往鐘樓去。

六大“景點”裡,鐘樓的關注度最低。相傳某年夏天大修期間,曾有個被辭退的守夜人,不知因何想不開,竟在鍾錘上掛上條繩索,懸在半空把自己吊死了。待到被人發現,早已是爛得渾身化膿。這卻是件真事,死人被解下來拖走時,據說頸骨折斷,屍首分離,身軀直接掉到了樓底,福利院裡許多人都親眼目睹,但這件事發生得最近,大家都有記憶,即便別人有心,也還沒編好聳人聽聞的版本,將它勉強拼湊在其中,只是故作神秘罷了。

當踏上廊梯行至一半,我頓覺頭頂透亮起來,放眼去看,圓月從雲蔓中透了出來,破絮般的月光打毀敗石牆各道豁孔射入,照得走階滿目青光。瞧見這幕我方才醒悟,自己是被渾小子陷害了,亂竄的鴿子那還能抓得回來?它們早已趁隙飛走了。

就這般想著,對面標本剝皮室的外窗上,無端透起火光,走得近了再去細辨,這分明是支火把,似有人擎著它正在大屋內夜巡。誰大半夜地會走在裡頭?而且跳動的火光越看越不對勁,它從這扇窗移到另一扇窗,穿透標本室又跑進了男廁所,接著從儲物間冒出來。天下之大,有誰能夠穿牆而行?很顯然,此刻揮舞火把的必然不是人,那麼它只可能是那個。

傳聞中的血腥修女,相傳是擎著火把將自己點了天燈。我不由驚得魂飛魄散,想立即轉身下去,可雙腿像生了根無法移動半寸。接著,這支火把在儲物間窗前一晃而過,十數秒後,又打側窗上浮現出來!我這才意識到,壞了,那並不是有人在房舍間穿牆入室,而是因月光照亮了窗欞,造成玻璃的反光。

換言之,那個舉火把的東西,此刻正行走在我頭頂的三樓廊道內!很快,那種吱嘎亂叫的破童車怪音響起,並一路開始朝著這裡逼近。我顧不得其他,照準自己虎口狠狠咬去,疼痛讓人迅速從麻痺中清醒回來,我立即竄下,甩開步子噼噼啪啪朝著樓廊另一頭的樓梯衝去,打算由那裡去底樓,衝著空曠的操場大聲疾呼。此刻已不用再計較會否被老妖查覺,這東西早在一小時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盯上了我。

短短八十來米的樓廊令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沿途我將窗臺前許多名貴盆栽一一推落樓底,希望藉助響聲引起宿舍樓內的管理人主意。就這樣滾爬地來到另一架階梯。往下才跨出五步,我只感心臟驟停,慌忙退到扶手前,屏住呼吸。這是因為,在底樓拐角處,亮著火光,正被一團黑漆漆的東西舉著,不斷髮出破童車的怪吼,步步爬樓上來!

這兩頭兩腦的,前方是上來的火把,後面是下來的火把,各種匪夷所思填滿心頭,氣息已被恐懼衝散得極度彌亂。眨眼間這東西已來到樓梯折角,我再不跑就將與它相撞。

事到如今,我肯定是繞不出去了,那麼剩下唯一的退路,便是逃回最早待著的教室。至少最初,那種怪音只在樓廊傳響,黑漆漆的影子始終沒有推門闖入。此刻我的頭腦好似出現了一幅破樓走向的圖解,長期捱整令我在兩樓所有地方都掃過地。如此算來,教室尾端有道小門,在它背後是條狹窄的木製走道,那裡還有條通往下面的火警消防樓梯。

前方閃爍的火光已歷歷在目,我推開屋門退回到課堂內,立即打櫥櫃翻出一大捆噴水用的橡膠皮管,往地上亂盤,隨後回到講臺前蹲下,透過板材的木眼往外打量。

不住閃爍跳躍的火把,以及它燃燒騰起的焦油黑煙,慢慢開始出現在教室最後一格窗前。覆蓋其上的磨砂玻璃逐漸透露出那東西扭曲的外形,活似個枯槁的樹幹,顯得枝枝杈杈並體型極大,至少在當時年幼的我看來就是如此。儘管行動遲緩,但火光越過一扇窗接著是另一扇窗,最終來到了破門前站著不動了,與此同時,破童車雜音霎那間停止了怪叫。

我知道它接下來即將會做出無法料想的驚人之舉,已本能開始貼牆向後門爬去,當抬手扭開把手,只感覺教室破門被一股力量強行推開,那東西已闖進屋來。伴隨著一陣稀里嘩啦,它顯然踩中地上的皮管堆,於是,各種怪叫都發了出來。有破童車的吱吱嘎嘎,有枝椏被折斷的脆音,以及厚重棉袍摔在水泥地上的撲騰聲。我根本不敢回頭去看,便連滾帶爬逃往北面樓廊,翻過林立的破舊課桌,終於瞧見了角落裡的火警梯道。

我不知它將通向哪裡,只因從沒人會來這頭亂逛,自然我也從未走過。但火警梯是個朝下的走勢,理應會通向底樓。我只剩下單一選項,便慌不擇路地竄入,才跳到樓道折轉處,就被面前的一幕奇景給弄迷糊了。在滿是積灰的木地板上,被人擺著三隻瓷碗,它們是滿的,裡頭灌的不知是酒還是水,正在月光下盪漾著,既像某種儀式又像是隨便擺放。當看見它們,我產生猶豫,不知還該不該下去。探頭張望,底下顯得更暗,絲毫找不出有門的存在,完全就是被封堵的牆角。就在這時候,面前瓷碗的水跳了一下,接著其餘兩隻也開始跳動,耳旁又開始響起一輪輪的破童車聲。

我揉了揉眼,梯道牆垛下似乎背貼著個東西,但究竟是不是有,我難以看清。於是,雙手在周身上下亂翻,我摸到一盒黃磷火柴,就著破牆擦亮甩將下去,在火焰熄滅前最後一絲光亮中,映出了一雙枯槁的青色腳丫。

在那之後發生過什麼,我喪失了全部記憶,總之當被人找到時,我半個身子懸在二樓的窗臺外,宿舍樓的管理員聞聽花盆如雨點般不斷砸落,便叫了幾個老師一起下床檢視究竟,在手電光中照到了二樓的我。也因這段驚心之旅,從此我便開始學習怎麼撬鎖,不論什麼怪鎖我都必須得吃透搞懂,逐漸創下了一分鐘內連開七把鎖頭的最高紀錄。

正因為被人陷害,我對福利院以及任何人都不再信任,開始仇恨自己被管束的人生,腦子裡就一個念想,想方設法地逃跑,不論身處什麼環境之下,總之他們在我眼中全是惡意的,並充滿攻擊性。在連續被轉院,被寄養期間,我逃過許多次,最終混跡社會,直到今天。

在那個月色慘白的夜晚,究竟是什麼在追蹤我,最後所看見的那雙青色大腳又是什麼?至今也沒有答案。由霍利斯曼開始講述起象牙黃老宅的雨夜怪談,便像一種詛咒,開啟了我童年最不願記起的黑暗深淵,從而造成我而今極度恐懼,其原因就來自殘鴉。

“任何事,在發生前都會有預兆,我也不好說什麼了,只能對你的童年感到哀傷。除了三隻瓷碗這事我想不明白,反正這家福利院肯定有問題。”範胖長嘆一聲,將Weed掐滅,抬起手腕看了看錶,已是晚間十點半。便招呼眾人回去,打算到客房躺個幾小時,然後在午夜三點繼續去闖0514倉庫。

我抱著幼兒,與Krys並肩走在公園的白樺樹下,看著前面竊竊私語的胖子和小瑪,問她起先在店裡,所說的自己想法在指什麼,是否在聽完這種恐怖故事後,仍有膽去幹這件事。

她卻回答,論說自己絲毫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但還是按以往方式去過那種毫無保障的生活又是萬萬無法接受的。只因她太喜愛這間酒店,哪怕絞盡腦汁也要留下來,而同時對範胖的遠大理想,也相當認同,覺得那會是衝破黑夜的燭光,將重新點燃對希望的渴求。

“這胖子究竟對你灌輸了什麼?”我朝他的背影指了指,問:“比起你我更熟悉他,且先不論希望還是燭光,先告訴我那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理想,我看看是否現實。”

“他是這麼對我說的。”Krys接過煙,抽了幾口,道:“他一直在動倉庫腦筋,其實是為了開個更大的盤,將電臺的主業務搬來酒店,然後只在月谷電臺留條熱線。”

透過呂庫古陰宅的生死歷險,範胖平凡人生被徹底顛覆,他忽然覺得人活短短几十年,不搞出點名堂實在對不起自己,已不再滿足於只當播客,打算利用手中渠道搞個個人公司。小瑪的出現是他始料未及的,範胖沒想到午夜檔會在北卡也有受眾群,既如此,不如將以往所學淋漓發揮,先破上幾宗帶有神秘色彩的事件,讓提供礦源的粉絲們也參加進來,從而擴大影響力。待到事成,再主動接觸電視媒體,進各種現場實錄當嘉賓,慢慢變得名利雙收!

這個大膽的建議固然極具誘惑力,但Krys卻未曾想過,不論範胖還是眼鏡,他倆都不知林銳的真實身份是名逃犯,我們彼此間雖談了許多,但至始至終也沒暴露過身份。

一旦遠大理想開始實施,必將陷他於危難之中。想到此我出了一腦門子冷汗,便掐了煙,快步追將上去,是時候找他好好談一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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