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求庵香火冷清,庵裡一共五個尼姑,還有兩個是老得動不了的。

都說佛門乃清淨之地,可終究要靠俗世的供奉,才保得法相莊嚴。

溫鳴謙進了庵門,走了許久,都不見一個人,只有前院老菩提樹下一隻八哥兒嘠了一聲。

牆根下幾叢蜀葵開得正好,襯著破損剝落的灰牆,顯出異樣的雅趣。

再往裡走,只見大殿裡有兩個尼姑在掃地,見人來也只打了個問訊,並不熱絡招呼,可見是淡泊慣了。

這時一個丫鬟走過來,向溫鳴謙行禮說道:“夫人請隨我來。”

領著溫鳴謙到了東邊的藥王殿。

劉氏剛從蒲團上起身,回身瞧見溫鳴謙,忙上來拉住,叫了聲姐姐。

往下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翠依,莫傷感了,我不是已然回來了麼?”溫鳴謙喚著劉氏的閨名,用力回握她的手。

劉氏擦了擦淚,擠出個笑來:“是啊,姐姐回來了可真是太好了。這些年我時常惦記著,偷偷去了好多封信,都被退了回來,不知道你在那邊什麼情形。”

溫鳴謙道:“我知道你憂心我,可是實在怕連累了你。知道你們府上規矩多,你處處難做,還是斷了音信的好。”

劉翠依道:“姐姐當初究竟是為何事離開?”

溫鳴謙笑道:“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你們多少總是知道些吧?”

劉翠依搖頭:“傳的那些我都不信,姐姐是絕不會對稚子下手的。”

溫鳴謙道:“宮家認定是我指使丫鬟毒死宋氏的兒子,他們家又極愛惜聲譽,不許外揚。故此將我趕回霜溪,名為清修,實為悔過。”

劉翠依問:“那孩子死得好生蹊蹺,到底是誰下的毒手,生生賴在姐姐身上?”

溫鳴謙沉默良久:“我如今也不甚了了,不過當年的事總要查一查的。”

“可是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劉翠依悵然,“還能查得清嗎?”

“不要總說我的事了,你現在怎麼樣?在婆家的日子還順心嗎?”溫鳴謙問她。

卻不想一句話就把劉翠依的眼淚問了下來:“姐姐你是知道的,他們周家從上到下哪有一個好相與的?偏生我自己又不爭氣,接連生了兩個女兒。”

劉翠依的婆婆邵氏十分刁鑽,丈夫周敬三又薄倖風流。

偏她孃家的父親又極其嚴厲古板,只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一味讓劉氏盡孝道安本分。

她母親則各處淘換生子方兒,想讓她生下個兒子來,以為如此便萬事大吉了。

可劉翠依就是生不出兒子來,甚至因為常吃藥,又鬱悶難抒,身體反倒更差,近幾年連身孕也不曾有。

周家已然給周敬三納了四五房妾室,其中只有她的陪房丫頭對她稱得上恭敬,其他的妾室則動不動就擠兌她。

“做女人這一生便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處,可終究不能任人宰割。無論如何也要想法子讓自己掙扎起來,否則退到何地才是了局?”溫鳴謙心裡頭很是同情她,也想要幫她跳出火坑。可任何一個人只靠別人幫忙是不成的,必須得自己立起來。

“姐姐,我同你說實話,要不是為著那兩塊肉,我真是一天也不想活了……”劉翠依用手絹堵著嘴哭道,“自從嫁了人就好比活著枯井裡頭,守著頭頂巴掌大的一塊天,眼望穿了也跳不出去。”

“好妹子,你還年輕呢,別說這樣的喪氣話。”溫鳴謙攬著她說,“詩裡頭有句話叫‘天生麗質難自棄’,我想人須得不自棄,方才能有新天地。

你的處境再不堪,多少也比我強些。我尚且不肯自棄,你又怎能甘心困坐愁城?”

“姐姐,我這輩子可還有救嗎?”劉翠依淚眼婆娑望著溫鳴謙。

“事在人為,”溫鳴謙雙眸定定,“放心,不管到什麼時候,只要我在,就會盡力幫你。”

這一句話讓劉翠依的眼淚流得更加洶湧,她抱住溫鳴謙痛哭起來,不是因為傷心,而是感動。

這麼多年,從沒有人給過她這樣的承諾,哪怕是骨肉至親。

她知道溫鳴謙的處境比自己難得多,可她依舊無所顧忌地向自己許諾,這句話比金子還要貴重。

讓她那已經被眼淚浸透的心,泛起了暖意。

溫鳴謙等她哭夠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這麼哭一場,心裡是不是鬆快多了?”

劉翠依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真是過意不去,把姐姐的衣裳都哭溼了。”

“這有什麼,只要能讓你開解一些,莫說是一件兒衣裳,便是十件八件兒我也捨得。”溫鳴謙愛惜地撫了撫她的臉,“瞧你,原本一個嬌滴滴的小美人兒,這麼多年都被折磨得憔悴了。

不管怎麼樣,都要好好愛惜自己才是。”

“我這些年心灰意冷,實在是懶得打扮。”劉翠依說,“倒是姐姐,不但不顯絲毫憔悴,容色較之當年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劉翠依並非奉承,溫鳴謙本就是個美人胚子,加之清高出塵的氣質,更是叫人過目難忘。

隔了七年再見,她比當年更沉靜更清嫵,也更禁得起端詳了。

“你也知道霜溪那地方窮鄉僻壤,沒什麼貴重稀罕的東西,”溫鳴謙笑著取出一隻小瓷瓶來,“這個是我自做的玉渥膏,每夜睡前塗抹在臉上,可使肌膚細膩有光。”

劉翠依接過來開啟,只聞到一股清幽幽的草木香,裡頭是羊脂般的白膏。

“多謝姐姐,這是你親手做的,比多少錢買來的都珍貴。我回去一定好好用,不辜負姐姐的一片心。”

“這就對了嘛!心思不要整天繞在生兒子上,更不要把你丈夫和婆婆放在心上慪自己不痛快。”溫鳴謙見她有了笑模樣,進一步解勸道,“這天底下最傻的事就是幫著別人欺負自己,要豁達,要聰慧,要往前看。”

劉翠依拿出一隻荷包來,雙手捧著遞給溫鳴謙:“姐姐,這裡頭是兩個元寶,算是我給侄兒的見面禮。那孩子可真叫人喜歡,等哪天我到你們府上去,好好看看他。”

溫鳴謙也不同她客氣,接過來說:“你哪天來,叫張媽給你配個調理的食譜方子,這些年多虧她照顧著我們母子,尤其是飲食上。身體不是一天壞下來的,也不是一天就能補上去的,飲食是大事,在這上面下下功夫,比吃藥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