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苗興和苗旺方才偷偷合計了一番,他們並非不知道苗氏在沈家院子裡的日子不好過。不過村裡爺們打婆娘算什麼事兒?多幹點活兒就更不算事兒了。只要不太出格,孃家人也不好插手,尤其苗氏膝下沒個小子,做兄弟的打上門都不硬氣。要不是這次沈志高做的實在過了,他們也沒理由來鬧。

可倘若有別的出路,就算村裡漢子打屋裡人是常態,就算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又為什麼要忍受呢?那畢竟是他們的親姐妹啊!青哥兒能幹又孝順,幹起活兒來比村裡同齡的小子都強上許多。他們母子兩個出來單過,就算去給人做佃戶佃上兩畝地也夠嚼用的了。自己家再幫襯幫襯,農閒的時候帶上家裡的小子來幫青哥兒開上幾畝荒地,把日子過起來不是難事。將來要是能尋麼個上門婿,苗氏的日子說不定比在沈家還要快活!

兄弟兩個越想心裡越火熱,就不再一味只想著勸和了,對沈志高更是不必再留手。自家姐妹跟他過了半輩子,說休妻就要休妻,還和外頭的小寡婦勾勾搭搭弄出來野種,王八蛋的玩意兒,看不把他黃子給打出來!

苗家兄弟率先動了手,石渠村的其他人也有些手癢,按捺不住紛紛加入戰局。唯餘一個不善動武的苗童生扯著趙有當念念叨叨:“有辱斯文啊!真是有辱斯文!你們隨便打打就好了,可千萬別鬧出人命啊!”

沈家人又哪能看著沈志高捱打?只是石渠村這次來的都是壯年漢子,沈老漢沈老孃年紀大了哪裡敢往跟前湊,趙有當又被苗童生給絆住了,只能推了沈志偉過去,卻也是雙拳難敵四手。不一會兒沈家兄弟便被苗家兄弟和石渠村的人打得鬼哭狼嚎。

沈老孃眼見兩個兒子被打得那般慘,當即便嚎了起來,連哭帶罵的還要扯著趙有當:“殺人了,要打死人了……村長你可要給俺家做主啊,讓石渠村的欺負到臉上了……不下蛋的母雞,讓你做小都是抬舉你,也不看看離了我們家誰還能要你!還想把我們家的孩子帶走,沒天理啊……”

而苗氏這會兒也是想開了,撒開了,哭的聲兒比沈老孃還大:“我呸!你兒子願意跟破鞋髒在一處,別拉著我一起!要是不讓青哥兒和我一起走,我橫豎是沒沒活路了,就在這門前吊死算了。以後我天天掛樑上看著你們一家子怎麼好好過日子!”

被多年來隨意揉捏,三腳都踹不出個屁的老實兒媳婦呸了一臉,沈老孃的哭嚎聲都噎了回去,再一想苗氏掛在樑上瞪著她的畫面,臉色白了又青。

沈青只站在苗氏身後,衝滿臉怨毒的沈老孃和陰沉著一張臉的沈老漢道:“我娘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沒什麼牽掛了。都說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我倒要看看那李寡婦和她肚子裡的孩子有沒有本事,能日日防的住——或者咱們全家整整齊齊的才好呢。總歸我是不能容許害了我孃的人活著。”

“誰、誰害了你娘!”沈老孃被沈青話裡話外的意思嚇得舌頭都不利索了,磕磕巴巴道:“是她自己要死要活的,誰害她了——你還敢對你親爹親爺奶動手?!”

“你看我敢不敢?”沈青把柴刀從炕桌上拔下來,在手裡掂了兩下,掂得沈老孃徹底啞了聲,才別回腰間。

趙村長看著那把磨得鋥亮的鋒利柴刀和沈青抿得緊緊的嘴角,著實覺得自己好聲好氣和沈青說話,真是再對沒有的選擇了。從前只聽說沈家小哥兒兇悍,可他一個做村長的、做長輩的,也沒有整日觀察村裡的小哥兒的愛好,只覺得一個小哥兒,再兇悍能有多兇悍?至多和村裡的小子們打上幾架,不饒人罷了。

今天倒是第一次親眼得見——確實是兇悍得不一般啊!

趙有當都覺得背後有些泛涼氣,更遑論沈家人了。

還是那句話,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沈青一旦不要命了,要命的就得顧忌。況且他們心裡隱隱感覺得到,沈青絕不是說著嚇唬誰的,他敢說還真就敢做!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沈青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沈志高卻把李寡婦肚子裡的那團肉看得像眼珠子一樣。看著被打得嗷嗷叫喚的兩個兒子,沒法子,沈家二老只得鬆了口:“留家裡怎麼著還能給你們一口飯,非要出去,餓死了可別上我門前要飯!要滾趕緊滾!”

然而除了沈家人以外,連趙有當都覺得這是件好事。雖說帶走子女在十里八鄉沒有先例,可沈青又不是繼承香火的小子,只是個小哥兒罷了,還是一個年滿十八,論理上不多久就要出嫁的小哥兒。

按照這時候的想法,女子、哥兒嫁人之後那就不是孃家的人了,而是夫家的人。反正遲早不是沈家的人,又何必在乎這早一會兒晚一會兒的?至多也就是臉面上不大好看——不過這沈志高做出這樣丟人的事兒來,他老沈家還要什麼臉面?

能讓李寡婦和她肚子裡的孩子有個名分和著落,能讓苗家人和沈青都滿意,這麼兩全其美的事兒,也不知道這沈家鬧騰個什麼,早答應不就好了?

他卻不知道沈老孃心裡打的如意算盤,還等著要把沈青榨|幹後賣去山溝溝裡呢。

終於得了這麼句話,沈青心裡狠狠鬆了口氣。掃了一眼被打得滿臉開花嘴裡卻仍不乾不淨的親爹和二叔,還有目光怨毒恨不得從自己身上咬下一塊肉來的沈老孃,心中對這個待了將近十九年的家更無一絲留戀。扶起苗氏,對趙村長和兩個舅舅道:“我們現在就走。”

都鬧成這個樣子了,當然要趁著石渠村的人還在把要緊的事兒都辦了才是聰明做法。苗興意會,便對趙有當道:“趙村長,您看這便把和離書寫了吧。”

作為村長,當然還是要說幾句漂亮話圓一圓才好,趙村長醞釀了一番才開口道:“志高兄弟這麼堅決,志高媳婦留在這兒將來日子也難過。你生的哥兒孝順,是個有後福的,和離也好。以後兩家做不成姻親,也別互相怨恨,再傷了兩村的和氣。”後一句是對苗家兄弟說的。

苗興冷哼了一聲,顯然是不樂意買這個帳。要他說以後見不著就算了,但凡碰見一次他就要打沈志高一次。趙村長只當沒聽見,又瞟了一眼鼻青臉腫的沈家兄弟,“這事兒是沈志高幹的不地道,但也體諒體諒他一把歲數了沒個後,老了連個摔盆打幡的也沒有。都是命啊。要是小璋子還在,不至於這麼著。這樣吧,我做主,讓老沈家給青哥兒他娘點補償。”

沈志偉的夫郎趙氏聽了,頓時急了。原本和離跟休妻的差別就大,這裡頭可有說道的,休妻錯在女方,女方走的時候至多帶走自己的嫁妝。可和離就不一樣了,如村長所說,錯在沈志高,苗氏是可以分割少許財產的,現在還要再給補償?“他們把我們家男人打成這樣,還把青哥兒帶走了,怎麼還要我們補償她呢!她帶了青哥兒走,這帳就得算抹平了,村長,你這心可不能偏著外人啊!”

趙村長的臉頓時落了下來,訓斥道:“我在這兒說話有你一個夫郎插嘴的份兒?誰是外人,苗氏和青哥兒以後還在村裡生活,就是咱蘭塘村的人!”

趙夫郎不敢再和村長嗆聲,只偷偷嘀咕了一句“青哥兒咋就能說話”,被趙有當一眼瞪過來,嚇得縮到沈志偉身後不敢吭氣兒了。卻到底不甘心,在沈志偉胳膊上掐了一把,示意他出來說句話。可沈志偉卻不知在想什麼,又或是被石渠村的人打老實了,像個鋸了嘴的葫蘆一樣低著頭一聲也不吭。

沈老孃也不樂意給苗氏補償,張嘴就想嚷嚷,卻被趙有當一句話給懟了回去:“要不你那沒成型的孫兒就別要了!苗童生立刻去縣衙報官,把那小寡婦並你兒子一起沉塘淹死算完!”

沈老孃還未說話,沈志高先聽不得這話,搶在前頭答應下來:“娘,就聽村長的吧!嬌鳳肚子裡的孩子可不能出事兒啊!”

把趙夫郎給氣的不輕,心裡更是埋怨沈志高。老沈家雖然在村裡還算中等殷實人家,可農家再殷實能有多寬裕?一年到頭肉都吃不上幾頓,大伯哥還出去搞七捻三的,花著公中的錢換婆娘!沈老孃也瞪了沈志高一眼,但到底是疼寵的長子,又念著李寡婦肚子裡的孫兒,冷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沈老漢撿起混戰中被打落的菸袋杆,在炕沿上磕了磕,嘆到:“就按村長說的辦吧。”

沈老漢已經看清了,苗家兄弟帶了那麼多石渠村的人來,不答應今兒個是不能善了了,再打下去他兩個兒子得讓姓苗的給打廢了。青哥兒也是個養不熟的小白眼狼,夠狠的,敢在他老子面前動刀子。但這事兒也確實是志高辦的不體面,對苗氏,補償就補償點兒吧。

一家之主點了頭,其他人再有別的心思也不好說話了。趙有當也鬆了口氣,忙活一上午,這件不怎麼光彩的事兒終於塵埃落定,餘下的便是商量一些細節。他便取來筆墨,正好苗童生在,便由趙有當口述,苗童生執筆潤色寫下和離書和沈家斷親的文書,也正好讓苗童生一起做個見證人:這和離書除了兩人分開的緣由,財產分配、子女分割,一應事務都當在上頭寫明。

趙有當把二人和離的原因修飾了一番,出於公平,把沈青和沈家斷親的緣由也修飾了一番。只把沈志高寫的是迫於無嗣,李寡婦的事兒一字不提。至於沈青則是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先對父盡過了孝,如今該對和離的母親盡孝了。總歸兩頭都盡到了孝義,哪怕斷了親也是個最孝順不過的好孩子。

只是關於財產又免不了一陣爭執:苗氏原本帶來的嫁妝早就沒了,卻大多是沈志高早前喝酒給花用了,如今折成現錢該怎麼賠,頗值得商榷;給苗氏的財產分割和賠償又該給多少,也頗值得商榷。

這時候就多虧了沈青的兩個舅舅出了大力——苗家兄弟倆一合計,這會兒為沈青母子多要一分,就是為他們自己多要一分,以後能少補貼一分。因此戰鬥力很是強盛,一番扯皮,最後商定,苗氏的嫁妝就折半兩銀子,沈家再給苗氏半兩銀子作為補償,統共一兩。再分一年的口糧給他們,他們娘倆自己的衣裳被褥全帶走,碗筷也給上兩套。

母子兩個就留在蘭塘村,由趙有當給苗氏辦個女|戶。村尾山腳處有一處空閒的小院,是原先村裡的劉獵戶家的舊宅子。沈家花五百個錢租下一年給沈青母子落腳,以後沈青母子就和沈家一刀兩斷,再無關係。

這個結果無論是苗家,還是沈家,都覺得自己虧了。苗家覺得這份賠償不夠厚,比當初苗氏帶過去的嫁妝也多不了多少,更別提苗氏還在沈家當牛做馬乾了那麼多年呢,只分這麼點東西還不夠寒摻的;沈家卻是單純的心疼銀錢,丟了沈青這麼個勞力,還要多拿出這麼些錢,多給一文都肉疼得要命。也就是村長在中間努力轉圜,兩頭彈壓,才達成了這麼個結果。

這些全寫在了和離書和斷親的文書裡。商量妥當,苗氏便和沈志高在和離書上摁了手印,趙有當和苗童生也簽字畫押作為見證人。和離書一式四份,趙有當和苗童生各存留一份,再就是苗氏和沈志高二人一人一份。兩人各自收好自己的和離書,便再無他話,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最終以這樣不體面的方式走到了盡頭。

等他們簽完,就是沈青和沈志高的斷親文書。趙村長便叫了沈青給沈志高磕個頭:“到底是你生身父親,磕個頭全了最後的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