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幫我規劃一下路線,諾瑪。”路明非駕輕就熟地給學院的人工智慧秘書打電話,過了整整三年,他終於又能和這個在網路世界幾乎無所不能的存在對話。

背對著身後巨大的落地窗,正在緩緩墜落的夕陽把窗格的陰影像是黑色的牢籠一樣印在路明非的身上,那張很大很舒服的床的床角坐著表情認真的輕鬆熊,這隻傻乎乎的熊腦袋上一隻耳朵頂著女孩天藍色的長襪,很滑稽。

他熟練地在角落裡的燃氣灶臺上忙碌,熱油、爆香、炒肉、加辣椒......不過是很普通的家常菜罷了,但他做得那麼認真,好像頂尖的廚師在小心翼翼對待自己晚上要用來招待日本首相的食材。

窗外操場上家長們在呼喚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飯,有早蟬不知道藏在哪裡有氣無力地鳴上兩聲又安靜了。

原本就剩著不多的夕陽徹底墜落下去,鋪天蓋地的黑暗開始侵襲這個房間,那棵很大的、樹葉都掉光了的梧桐樹還在夜風中揮舞它的枝椏。

路明非終於開了燈,是很亮的白熾燈,把整個房間都照亮了,原本伴隨黑暗的孤獨居然也因為熱油滋滋的聲音和鍋鏟碰撞鐵鍋的聲音而徹底褪去。

這時候門從外面被推開,舉著不知道哪裡撿來的不鏽鋼管子的纖細女孩張牙舞爪地衝了進來,她穿著很好看的JK短裙,裙襬下面露出一小節白皙的大腿,小腿被白色的棉質長襪包裹,筆直纖柔。大概是因為害怕,女孩的眼睛都緊緊閉著,嘴裡一邊喊著“何方蟊賊,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夜闖你姑奶奶閨房!”,一邊把那根管子舞得虎虎生風,頗有些林黛玉倒拔垂楊柳的架勢。

一隻筋節分明的手掌握住了女孩手中的細管子。

“不是蟊賊,是師兄啦。”路明非輕聲說,順便顛了一下勺兒。

女孩終於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睫毛整齊地在眼睛的表面投下些陰影,遮住了她眼底的些許喜悅。

“路師兄!你來找我玩啦!”夏彌開心得在床上打滾,兩腳踢掉了自己的小皮鞋,把床角的輕鬆熊抱在懷裡揉圓搓扁。

“嗯,我透過了卡塞爾學院的面試,這幾天就要去美國了,所以想著來看看你。”路明非說,把已經炒好的菜端到一張很老的木頭桌子上,又從電飯鍋裡給自己和夏彌各盛了一碗米飯,夏彌那一碗都要堆成小山了。

“好耶好耶,我現在正在唸卡塞爾學院和北京大學合辦的預科班,明年就能來找你們啦!”夏彌從床上坐起來,但沒有動,反而是可憐巴巴地看向路明非:“師兄幫我把桌子挪過來嘛,我不想動。”

“我明天幫你把床單洗了,現在這個天氣,你晚上回來應該就幹得差不多了。”路明非邊說邊把蹲下來握住桌子四條腿裡對角的兩條,提起來往床邊挪過去,他看向夏彌說:“我過去之後會幫你看著點師兄的,免得他在外面拈花惹草。”

“喂喂喂,相比楚子航,路師兄你才更像是拈花惹草的那個人吧!”夏彌抗議。

路明非輕聲地笑。

他是回到這個時空的第一年認識夏彌的。準確來說,是九月二日,開學第二天的體育課,夏彌同學穿著仕蘭中學的校服趴在籃球場邊的鐵柵欄處偷看楚子航打籃球,路明非給她遞了兩瓶水,一瓶給她的,一瓶給楚子航的。

其實夏彌和楚子航的關係一直挺微妙的,若即若離,說不上很近甚至說不上很熟,大多數時候是夏彌在默默關注殺胚師兄。

大概因為同病相憐吧?兩個人都那麼孤獨,兩個人都那麼倔強,就像埋葬在十五歲的死小孩。

路明非不知道,但他在這個時空同時闖入了兩個人的生活。

他和楚子航成了朋友,他們會在楚子航家大別墅的後面用竹劍練習提刀互砍,就像跨越時代對峙的宮本武藏和柳生十兵衛;也會偶爾在叔叔家的天台上躺下來一起看夜空的星星,兩個人都不說話,等到了時間楚子航就爬起來讓家裡的司機接他回去,這時候的他們又好像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心如止水又眺望不可見的遠方,路明非總是在這種時候想身邊的師兄會想什麼呢,可其實楚子航只是在單純地發呆。

而夏彌呢?

大概只是因為某種名為憐憫的情緒吧。

第一次來夏彌家裡是和楚子航一起,那年夏天天氣很熱,就是在如今這個老房子裡,被一株很大的梧桐樹遮著。

楚子航在桌子上整理參考書目,夏彌在楚子航背後的瑜伽毯上練功,穿著黑色的緊身衣,倒立、劈腿、空翻,路明非買了冰可樂上來,對小師妹的身材嘖嘖讚歎,可楚子航頭也不回,只是說那間屋子很涼快。

那天下午楚子航就回去了,因為他是個乖小孩,不會在外面玩到很晚,那樣會讓他的爸爸和媽媽擔心。但路明非直到很晚才走,他和夏彌一起做飯,一起聊天,一起看夕陽墜落,直到漫長的黑夜終於降臨到這個房間裡,他的眼角看到身邊同樣把身子支在窗戶上的夏彌眼睛裡倒映出最後一點太陽的餘暉,像是生鏽的金子那樣黯淡。

路明非那時候忽然意識到,原來龍剛降生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也是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也會在深深的黑夜中抱緊自己,因為他們也會感到害怕。

他忽然就對上一次時空中覺得明豔動人的小龍女升起了憐憫,那種憐憫不知從何而來,或許因為其實他才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不幸的人有兩種,一種渴望把同樣的不幸施加到別人的身上,一種總是將別人從相同的不幸中拉出來。路明非是後者。

他覺得這麼大的房間,連電視都沒有,夏彌晚上會害怕吧。

於是在那些星漢燦爛或者電閃雷鳴的夜裡,路明非就會偷偷溜到外面騎著很老很舊的二八大槓搖搖晃晃走上兩個小時去到夏彌的樓下,陪她看星星或者讓她在打雷的時候有人陪在身邊。

當然,他們之間的話題更多還是楚子航。

路明非覺得這樣真好,以後師兄和師妹結婚的時候他就能收個特大特大的大號紅包,在有些地方這東西叫媒婆紅包。這樣想著,路明非就開心得有點手舞足蹈,恨不得在自己的嘴角貼一顆痣,這樣看上去更加貼合媒婆的形象。

“我給你帶了禮物。”路明非從床邊拎起登山包,從貼著七宗罪的角落裡抽出一個信封。

夏彌眨巴著大眼睛,眼睛裡有小星星:“很厚誒,是情書嗎?路師兄你終於忍不住要對可愛的小師妹下手了嗎?好激動好興奮好刺激!”

“是師兄的照片!”路明非一臉黑線,他現在感受到以前楚子航和愷撒面對自己時候的心情了,夏彌分明就是一個女版路明非嘛!

夏彌接過信封然後開啟,一張張端詳。

“都是和我的合照,沒辦法,師兄他不喜歡拍照……你要是不喜歡的話可以把我剪掉啦!”路明非老臉有些發紅。

那些照片裡基本都是兩個男孩。

路明非始終耷拉著眼角,像是沒睡醒,可還是或多或少比了個耶的手勢。楚子航冷著臉,連poss都懶得擺,就跟誰欠他很多錢一樣。

但夏彌很鄭重地把這些照片收起來,重新放回信封裡,然後把信封藏在另一個角落的五斗櫃裡面。

“兩個帥哥誒!師妹我都不知道選哪一個了!”夏彌轉身,雙手相扣抵在胸口做花痴小女生狀。

路明非扶額,果然是女版的自己沒錯了。

“快吃吧,吃過之後我去洗碗,晚上我就在你們小區附近的網咖湊合湊合行了。”路明非以前常來這裡,所以對這附近倒也熟悉。

夏彌笑起來真好看,眉眼彎彎,她說:“路師兄你真好。”

“我覺得我真倒黴能攤上你們倆。”路明非翻了個白眼起來收拾碗筷。

可夏彌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

她說:“那師兄你會一直對我這麼好嗎?去了美國會不會被資本主義的蜜糖腐蝕,忘了我們之間這純純的革命友誼?”

路明非心想要真有資本來腐蝕他就好了,他就缺個能包養他的富婆。

但他還是沒能把這些爛話吐出來,他說:“安啦,你是我的小師妹呀,我不對你好誰對你好?”

說出這話他就後悔了。

真正該說這話的人分明就是楚子航才對吧。

可夏彌坐在床上的身子前傾,她的眼睛微眯,她說:“那如果有一天我犯了很大的事兒呢?什麼FBI、CIA、軍情六處、摩薩德什麼的一股腦都要來弄死我呢?你還會認我嗎?”

本來是玩笑,但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好像在說出鄭重的誓言,這誓言會持續到血液流乾、世界盡頭。

路明非愣了一下,他伸手用手背去碰了碰夏彌的額頭,又用同一隻手去碰自己的額頭。

“燒糊塗了?”路明非有些疑惑。

但夏彌露出虎牙,做出威脅的表情。

“我當然還是會認你啊,我還是會站在你身邊,別說什麼間諜組織,就算你和全世界為敵我都站在你身邊,這就是師兄我對你的拳拳愛意啊!”路明非說,但他想了想,又說:“還有師兄,他也會和你站在一起!他是個很講義氣的人,男人的友誼堅如金剛啊師妹!”

“誰要跟你們堅如金剛啊!”夏彌用輕鬆熊來砸路明非。

路明非趕緊躲開。

可他沒能躲開女孩突如其來的擁抱。

女孩說:“謝謝你,師兄。”

路明非愣住了,他想別啊大嫂,男女授受不親,他真不想三刀六洞。

可夏彌下一句話就讓他鬆了一大口氣:“幫我把這個擁抱傳達給楚子航,抱緊點,最好再強吻他,讓他變成我的形狀。”

說這話的時候,少女的臉上躍躍欲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