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縣張營鎮,還不到六月,已是天氣燥熱,樹上的知了叫的有氣無力。

陸玲瓏坐在一塊條石上,黑色長裙蓋住腫脹的雙腳,頭上一根桃木簪子淺淺插了髮髻,白紙般的臉色,肩上趴著一隻黑貓,正豎著耳朵聽,

“去陸家營子,還差一位,還差一位。”

“坐車嗎?兄弟?”

“坐車嗎?大娘……”

“一文錢就行,坐驢車去陸家營子,半個時辰就到。”

“走著得一個半時辰呢!”

路過的人連連搖頭擺手,“不用不用,我們自己走,不遠。”

拉腳力的馬六喚的口乾舌燥,也沒有拉到一人,還死熱愣熱,把人曬的一個個像他孃的蔫了的黑棗一般,癱在沒有幾片葉的樹蔭下。

他拉起汗衫,擦了擦汗。

今兒又白跑一趟了,這年月,一文錢人們也捨不得花,寧肯自己走著。

長毛驢連個草料錢都賺不回來了,馬瘦毛長,驢瘦毛也不短呀!

他嘆了一口氣,舉過水囊,晃了晃,裡面已經一滴水也晃不出來了。

他舔了舔囊口的溼意,又嘆了一口氣,準備回去,這裡已經沒有幾個人了。

再掙不到錢就得宰了驢賣肉了!

……

“我去!”

“陸家營子,一文錢是嗎?”這時陸玲瓏站了起來,聲音如同泉水一般,讓馬六剎時清涼。

“是的,您那!”他弓起腰,喜笑顏開。

“您請上座!”

“您今兒就是我的財神爺!”

哎呀,真沒想到,一直坐著的這個鬼魅一般的女子,居然是個主顧。

陸玲瓏聞言,一提裙襬,就踏上驢車,身上的黑貓竄的更快。

“走吧!”

……

“一文錢!”馬六見姑娘已經坐定,伸手提醒。

”一文錢,我知道,走吧!”陸玲瓏坐在草墊子上,看著一排排晾熱的人群說道。

“姑娘,您不是故意搗亂吧?想做霸王車?”

“先掏錢!”馬六看著這清清靜靜的女孩子,不好意思說話說重了,恐怕把姑娘燻化。

也奇了怪哉,這所有的人都曬的跟塗了煤油一般,這姑娘好像剛從雪山上下來。

“哦!我沒錢,不過你不用擔心,到了陸家營子就有了。”

“我家一溜八間青磚大瓦房,還有倒座和廂房。”

“還差你這一文半文的?”陸玲瓏這話說的豪氣。

這都是用自己的賣身錢,還有這些年陸陸續續寄回來的月例銀子蓋的。

以前自家茅草屋還時不時漏雨,娘生下小弟,雨水混著血水

……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家裡改天換地,去年娘還給她寫信,說哥哥娶媳婦了,是個秀才家娘子,弟弟妹妹也都讀書了。

這都是託自己的福。

還告訴自己,十八了,記得贖身回家,娘給自己包餃子。

想到此,陸玲瓏伸手摸了摸胸口的賣身契。

露出了一絲慘痛的笑容。

從京城到張營,自己走了快兩個月。

……

兩個月前,正值清明時節,京城先是細雨紛紛,繼而越來越大,似乎遭了天譴一般,嘩嘩的如天河決口。

京東亂墳崗,一張慘白的臉一點一滴被澆出,如同黑土地裡長出白蘑菇,張嘴發出一聲嗟嘆。

“咦!我還活著?”

樹梢上淋溼的烏鴉密密麻麻落滿,聞聲“嘎嘎嘎”嚇得飛走。

片刻之後,白蘑菇隨著雨水不斷洗刷,幻化出人形,淺淺的呼吸喚醒了眼睛,她猛的睜開雙眼,搖落眼皮上的泥水,燦若星辰的眼睛瞬間迷濛,她疑惑萬分。

我陸玲瓏還活著?

她動了動胳膊,腳,甚至用手摸了摸眼睛,鼻子,嘴巴,

哪裡也不缺?我全須全尾的活過來了。

隨即又摸了摸胸前油紙包著的賣身契,神情比這雨水都要冷,

“娘!十年了,我終於可以贖身回家,這樣的富貴榮華我再也不想沾惹。”

她踉踉蹌蹌,胳膊上若隱若現一道雲水紋,被雨水沖刷,漸漸顯形。

似貓兒眼夾住一滴淚,啪嗒,擠的粉碎。

寸寸水滴中,一排排商品一閃而過。

“咦!遊戲開始了!”

細細的聲音順著雨水,被踩在腳下。

……

想到此,陸玲瓏摸了摸身旁的黑貓,嘆了一口氣。

不知什麼時候,這隻黑貓找上了自己,怎麼攆也攆不走。

算了,也算一個伴吧!

一行千里,一個年輕的女郎行路,帶著這麼一隻貓,居然無人剪徑打劫。

不過哪怕如此,她也早已經身無分文,

被毒殺掩埋,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值錢之物。

本以為來到了張營可以自己走,但是近鄉情怯,而且腳也實在疼痛難忍。

十來年沒歸鄉,不想讓娘覺得自己過的多苦,坐個驢車,也算給娘長長臉,娘看了也欣喜幾分吧?

“村裡人都誇我姑娘能幹,一個姑娘頂三個小子。”

“玲瓏,孃的好女兒,娘很是想念你!”

她想到娘信裡的內容,不覺得心裡已是化成了一汪水。

……

“姑娘,你不是做夢吧?”

“我家祖祖輩輩就是陸家營子人,全村就沒有你說的這樣人家,沒錢就說沒錢就行了。”

“還騙人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馬六斜著眼睛上下打量這個姑娘,看上去不應該是騙子。

長得倒是像大戶人家的仙女,就是這身打扮實在不像是活人。

陸玲瓏聞言柳眉倒豎,鳳眸似寒星,

“不可能,我父親叫陸老蔫,我叫陸玲瓏,這怎麼會搞錯?”

“天……吶!你是陸家那個八歲因為嘴饞賣出去的丫頭?”

“小時候黑瘦黑瘦的,這真是女大十八變。”

說到這兒,馬六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手。

“我是馬三陽的兒子,叫馬良,又叫馬六。”

“走吧,既然是鄉里鄉親,我也不收你的錢了。”

“今兒就算我白跑一趟了。”

“不是說你賣到大戶人家了嗎?怎麼的,大戶人家不要了?”

馬六一路趕著毛驢一路往回走。

這時只聽陸玲瓏冷冷說道,

“馬六哥,你給我說說我父母的情況,到了陸家營子我給你兩文。”

馬六馬上住了口,嚥了咽乾涸的唾沫。

“那個……你們家拿不出兩文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