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葦子鎮,義莊。

李炎穿著破舊而厚實的圍裙,站在長木桌前,面無表情。

褐色的長木桌上,擺著一具僵直的屍體,看面相是個乾瘦的中年男子,正是今日收屍人剛剛送來的。

“脫衣。”

一旁坐在太師椅上的解屍大師傅王梁淡淡說道。

李炎依言將屍體的衣服解開,脫成了赤條條好似剛入塵世。

“縫眼。”

李炎深吸一口氣,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拿起旁邊布袋上插著的粗大縫衣針,穿針引線,用泡過黑狗血的牛皮線將屍體的眼皮密密縫上。

一隻眼睛縫九針,一針不得多一針不得少。

“封口。”

粗大的縫衣針穿過屍體的嘴唇,整整三十六針,密密麻麻的針腳將屍體的嘴牢牢封住。

“封耳。”

李炎將屍體的腦袋向一旁轉過去,取過旁邊早就用油燈炙烤了一會兒的半盞赤紅蠟油,倒進了屍體的左耳。

等到倒滿封死,蠟油凝固之後,又如法炮製,用蠟油把屍體的右耳也徹底封住。

見李炎手法嫻熟,王梁微微點頭,繼續說道:

“封竅。”

李炎立刻把屍體翻轉過來面朝下,拿起旁邊的鉛墜,塞進屍體的後竅。

只是在看到屍體左後肩上的一片淡淡勾勒的羽毛狀刺青不由一愣,這些日子他燒的幾具屍體好像都有這種刺青,不過王梁卻從未說過什麼。

做完這些,不等王梁繼續說話,李炎抓起布袋裡面的剃刀,從屍體的後腦勺開始,將他的頭髮一片片剃下來,不一會兒已經將屍體剃成了光頭。

而後又將屍體再次翻過來,拿起一旁的勾刀,從屍體的心窩處下刀,將肚子剖開,臟器全部取出裝到旁邊寫滿經文的木盒之中,再用整整四十九針將胸腹縫上。

隨後取過旁邊的牛筋和牛皮絞成的繩子,把屍體的雙手雙腳都牢牢捆起來。

王梁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潤喉,淡淡說道:

“手法還是粗陋,裹幡吧。”

李炎從一旁的木架上取過一疊巴掌寬的經幡,上面用硃砂寫滿了不明所以的經文,將屍體從頭到腳裹成了一個粽子,又貼心的在胸口的位置打了個蝴蝶結。

做完這些,再加上拖動屍體的沉重,李炎已經累得滿頭大汗,圍裙上也滿是血汙。

王梁卻像是沒看見一樣,將手中茶杯放下,起身道:

“行,今天有我指點,你勉強也算是幫了我一點小忙,解屍已畢,拉去燒了吧。”

說著,揹著手走出瞭解屍房,口中還哼著小曲,去他的公房休息。

李炎嘴上應了一聲“慢走”,等到王梁走遠了,不由啐了一口。

這老逼登打著指點的名義,其實就是把他當成了免費勞動力,實在不是個東西。

大齊朝廷設的義莊,歸各地衙門管,專門用來燒一些無主或者撞邪而死的屍體。

按照朝廷規定,這些屍體必須解剖封印之後,再推去焚燒火化。

義莊之中地位最高的就是畫鎮屍幡熬黑狗血做牛皮線的鎮屍大師傅,然後是王梁這種解屍大師傅,再往後就是收屍隊的收屍人,排在最末尾的就是李炎這種焚屍人,沒什麼技術含量,一般都是由學徒擔任。

解屍大師傅解一具屍體,能得三兩銀子,焚屍人燒一具屍體,卻只有三錢銀子,差別巨大,就這三錢銀子裡,還得拿出兩錢孝敬義莊的大師傅們。

這王梁相當於讓李炎白給他幹活,自己什麼都不做淨賺三兩二錢。

義莊雖然人不多,該有的欺生欺新的事兒卻一點也不少。

如果不是李炎前世當警察的時候沒少遇到兇殺案,還去法醫那邊借調過一段時間,估計根本撐不下來。

哪怕已經過了三個多月,現在李炎仍然有一種恍惚而不真實的感覺。

原本他警察干得好好的,而且是局裡最年輕的政委,卻沒想到一切都定格在那個抓捕邪教的案子上。

當時三十多歲的他身先士卒衝鋒在前,衝進那個信奉“玄天福尊”的邪教老巢之中,本來已經和同事們一起穩定住了局勢,卻沒想到那個什麼教主抱著一個殘破的神像露出了身上的雷管,要和大家同歸於盡。

情急之下李炎顧不了那麼多,抱住那個老混蛋從樓上跳了下來。

然後等他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已經成為了一個古代世界的同名十幾歲少年,腦子裡也多了一段十幾年的記憶。

甚至他都有些不確定,到底是三十多歲的警察李炎穿越到了少年身上,還是十幾歲的少年李炎覺醒了前世警察的靈魂。

不過這好像也沒什麼太大區別,一切仍然是以他為主。

晃了晃腦袋,李炎將裹成粽子的屍體放到板車上,推出解屍房,來到了院子後面的停屍房。

按照義莊規定,焚屍需在入夜之後,現在只能暫時停在這裡,等晚上再推進旁邊那座高聳如同磚窯的焚屍爐之中。

停好屍體,李炎立刻急匆匆向義莊的正廳趕去,等他來到正廳,就見十幾名學徒已經在這裡站成兩排,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的等待著什麼。

李炎在邊角站定,旁邊的牛麻看了他一眼,低聲說道:

“小李哥,怎地又來這麼晚?要是錯過了授業,可就虧大了。”

李炎嘿嘿一笑,低聲回道:

“反正我也不是練武的料,來這裡就是賺銀子的,遲不遲的都無妨。”

牛麻嘆一口氣,頗有些怒其不爭地說道:

“唉,你……”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正在竊竊私語的一眾義莊學徒全都噤聲,有些緊張地立正站好。

一個留著絡腮鬍的中年男子緩步走進來,卻是義莊之中的鎮屍大師傅展玉鵬。

原本在李炎面前趾高氣昂的解屍大師傅王梁,此時則陪著笑跟在後面,見到眾人之後高聲喝道:

“都噤聲!能有展師傅做你們的授業師傅,是你們這些小子三輩子修來的福分!誰敢交頭接耳胡亂造次,立刻叉出去!”

按照李炎得到的訊息,這個展玉鵬在武道上已經是氣血層次而且還會一些鎮邪的術法,在這葦子鎮上絕對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是他們這些學徒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很多人入義莊做學徒,人生的終極目標就是做個鎮屍大師傅,又或者解屍大師傅也足夠了。

起碼賺的銀錢足夠在鎮子裡過上大魚大肉的上流生活了。

展玉鵬掃了一眼眼前眾人,眼神中沒有絲毫感情,緩緩說道:

“你們這些歪瓜裂棗,來義莊做事,除了圖些銀錢,想必就是為了這定心功了,官家設下這門課業,自然有他的道理,都聽好了,我只講一遍。”

聽到這話,在場的一眾學徒都是一陣騷動,眼神中難掩喜悅。

義莊的活計雖然能賺些錢,但畢竟是和死人打交道,而且常有人撞邪,為一般人所不齒,被人當做晦氣。

葦子鎮是個大鎮,鎮上還有藥莊、魚檔、柴幫、鐵匠鋪,都是能學到真本事的地方,更有唯一的一家武館烈陽拳館,只是這些地方都算是鎮上的頂尖所在,人上人的地方,被各種幫派世家把持,普通人沒點關係不送大筆銀錢是根本進不去的。

來義莊討生活的,雖然同樣需要送些銀錢打點,卻要容易許多。

他們這些義莊的學徒夥計,也都是窮苦人出身。

但凡有點家業的,誰會讓自家子弟整日和死人打交道?

也正因此,一眾學徒對義莊裡的授業極為重視。

不說鹹魚翻身,以後想要長期在義莊待下去,這門《定心功》也極為重要。

據說這不光是武功心法,同樣是義莊鎮邪術的根本。

“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精神之所舍也,心動則五臟六腑皆搖……”

展玉鵬口中唸誦,身形微動,踏出一個古怪的步伐,同時雙手環抱於心口,神色頗有些敷衍。

只是眼前這一群年輕學徒卻全都帶著渴望的眼神,拼命努力模仿展玉鵬的動作。

他們明白,如果資質不好,這很有可能是他們這輩子唯一能學到真正心法的機會。

哪怕是大路貨的《定心功》。

李炎同樣跟著做了動作,又按照對方所說凝神觀心,只是他的動作同樣也有些敷衍。

之前的授業課他已經上過兩回,卻根本沒有絲毫所謂的“氣感”,以前世的經驗,早就已經明白自己可能並不是學武的料,再一個,這《定心功》可能也不適合自己。

畢竟是大路貨色,還是得想辦法弄到更好的。

他來這義莊本來也不是為了學武,而是衝著攢錢來的。

他已經打聽好了,烈陽拳館有拳譜售賣,如果不要求加入拳館,只要一份普通拳譜的話,要五兩。

這些天在義莊燒了八具屍體,得了二兩四錢銀子,再加上偶爾摸屍得來的散碎銅錢,還有今晚即將焚燒的第九具屍體,總共能有五兩的本錢。

足夠去買一本拳譜試試了。

“練得一口氣,能抵鬼神侵,什麼時候你們能感受到心窩裡湧出的氣包裹心口,那就是定心功入門了。”展玉鵬收了身法,淡淡地說道。

一眾學徒拼命抱持功架,想要感應到展玉鵬所說的氣裹,突然之間,牛麻面露喜色,激動得說道:

“氣感……我感受到氣了!我……我心口好像有一絲熱水湧出來,熱乎乎,酥麻麻的……”

此言一出,在場的一眾學徒立刻轟動,都是滿臉羨慕的看向牛麻。

這個牛麻平時除了上工打雜和吃飯睡覺的時候,全都在抱持功架練功,算是眾人之中最勤快的,卻沒想到也是第一個練出氣感的。

“入門了!牛哥,恭喜你入門了!”

“牛麻是第一個,厲害!我也要加把勁!”

“以後牛麻哥就是高手了,起碼在咱們牤牛村是絕對的高手。”

“這算什麼,我也快了!”

“……”

一群半大孩子學徒紛紛叫嚷,有恭喜的,有不服氣的,不過人人眼神中都燃起了希望。

只是這希望之火瞬間就被展玉鵬三言兩語澆滅了:

“一絲氣感只能算是勉強可練功,離氣裹心口還差得遠,按照牛麻這進度,三年能入門就不錯了。”

眾人瞬間蔫兒了。

王樑上前一步,昂著頭用向下瞥著這些學徒,說道:

“授業已畢,接下來我再講講義莊的規矩。”

“第一條,聽到屍體說話,立刻自戳雙耳。”

“第二條,看到屍體起身,立刻自戳雙目。”

“第三條,值夜者若見鬼神幻影,立刻自戕。”

“第四條,除萬靈主、不染仙、太一主、道主、命主這五大正神,不得起淫祀野祭,另有拜邪神異端的,凌遲處死。”

頓了頓,王梁嘿嘿一笑,接著說道:

“前面三個也就罷了,義莊之內有展大師傅鎮守,尋常邪祟自然不會滋生,倒是第四條,先不說那些邪神異端拜多了會發癔症,單是落在監天司的手裡,就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到監天司,王梁似乎想到什麼,不由打了個冷顫,顯然對其十分忌憚。

這四條規矩,按照衙門的規定,是要每天都講給義莊裡的學徒們聽的,這些學徒早就已經聽得滾瓜爛熟,明白司天監是大齊朝廷設立的專門滅殺邪祟對付異端的機構,不過經過了剛才的打擊,很多人此時又生出別的心思來。

一個學徒不甘心的問道:

“展師傅,我武學上可能……可能沒希望,能不能學一學鎮屍的法門?”

“哈!”王梁冷笑,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鎮屍?你們也配?這世上武者已經是十難有一,術士更是千里挑一,沒有大機緣大毅力,也想入術門?就憑你們?也配?”

在他看來,自己做了這麼多年的解屍大師傅,也沒能入術門,這些學徒更是痴心妄想。

展玉鵬冷哼一聲,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道:

“一群廢物點心,練了這麼久,才出來一個氣感,還在做什麼高手的千秋大夢,晦氣。”

說著,啐了一口,看也不看在場的一眾學徒,轉身離去。

王梁同樣跟在展玉鵬身後,只是快要出去的時候又悄然回頭,有意無意地深深看了李炎一眼。

這幫義莊裡的學徒都是泥腿子,天賦差得離譜,鎮上那些大莊和拳館裡面的習武天才,有些天生就有氣感,更有個別的第一次練武就能直接入門,根本不是這幫泥腿子能比的。

展玉鵬一個堂堂氣血二重的武者,被髮配來教這些歪瓜裂棗,怎能不氣。

展玉鵬和王梁的話立刻讓這正廳中的氣氛降到了冰點,原本還一臉亢奮的牛麻神色失落,那些普通學徒更是如同霜打的茄子,瞬間都蔫兒了。

李炎在一旁冷眼旁觀。

這個展玉鵬實在不是個東西,只不過這個世界弱肉強食,對於這些家境貧寒的學徒幫工來說,或許太高的期待和幻想也不是什麼好事兒。

不過讓他有些詫異的是,那牛麻只是沮喪了片刻,竟然很快恢復了鬥志,又開始抱持功架,練起了定心功。

倒是個有毅力之輩。

在場學徒之中,也有七八個人被牛麻激勵,留在廳裡繼續練功,剩下的則是魚貫而出,各去忙各的了。

李炎混在人群中出來,就見太陽已經落山,星月齊出,他也晃晃悠悠走到後院的停屍房。

定心功他練得實在是沒有半點兒感覺,心裡也是有些發怵,要是買了拳譜還是不行呢?

可能他就是沒有練武的天賦?

要不,回頭弄點火藥火槍?

今天解剖封印的那具屍體還停在那裡,李炎先將一旁的焚化爐開啟,把木炭填進去在爐膛裡鋪好,隨後倒上火油,又把屍體連同裝在木盒裡的內臟推了進去,這才把焚屍爐的厚重鐵門關上。

剖屍摘臟器,除了為了鎮邪,也是怕焚屍的時候炸膛。

不管怎麼說,先把這具屍體燒了,拿到那三錢銀子的酬勞再說。

一邊想著,一邊拿了個火引子點燃,從焚屍爐的火口投了進去。

熊熊烈火立刻“轟”的一聲,在焚屍爐中燒了起來,人油人膏遇火吱吱作響,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燒烤的氣息。

李炎手持一個一人高的鐵鉤在外面靜靜等著,不時在窺窗上看一眼。

有時候屍體和木炭燒得沒那麼均勻,還要用鐵鉤挑一挑。

整整燒了兩個多時辰,從入夜燒到午夜,裡面的屍體逐漸化為灰燼,火焰也緩緩熄滅下來。

終於,當最後一絲火焰熄滅,裡面只剩下灼熱的白灰,李炎用鐵鉤勾住爐門,用力拽開,準備收拾骨灰。

這第九具屍體,和前面那些也沒太大區別。

就在這時,一個洪鐘大呂般的聲音猛然在他的腦海中響起,令他頭痛欲裂,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熟悉而陌生的殘破神像虛影:

“九屍之祭已成,玄天福尊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