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

電梯門合上,短暫隔絕了醫院走廊裡瀰漫的消毒水味道。

柏續沉默地站在最角落,盯著牆面鏡子裡“自己”這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白皙乾淨的臉頰透著一股精緻的乖巧柔和,眉眼清秀,唇色有些發白。

微長的劉海柔順垂落,也難藏住左側額頭上的厚重紗布,在紗布下,那才縫針沒幾天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疼。

“……”

“柏續,你這側站著發什麼呆呢?”

有人喊他。

柏續沒有轉身,視線透過電梯鏡的照映挪向身旁的中年夫婦。

兩人也都盯著他看,眉眼間帶著如出一轍的尖酸刻薄,還真有些夫妻相。

為首男人深吸了一口氣,開口就帶著濃濃的厭惡和警告,“我告訴你,這樁婚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待會兒進了病房,你最好給我老老實實的!”

“要是敢給我得罪了人,我不會讓你有好果子吃!”

邊上的中年女人立刻迎合著丈夫發聲,“他哪有這熊心豹子膽?”

“柏續,這些年你的吃穿用度哪樣不是我們柏家出的?眼下老爺子走了,我們不能再白養你一個閒人。你要是個懂事的,就該在這件事情上報恩,明白了嗎?”

“……”

柏續沒有接話,垂落的眼眸泛出一絲轉瞬即逝的冷光。

明白?

才穿書不久的他自然是明白的。

三天前,柏續意外穿進這本名為《深淵》的小說。

這本書講述了身為豪門少爺的主角在爭權中遭遇了意外車禍,導致家破人亡、身落殘疾墜入深淵,後又一步步設局復仇。

簡單來說,是一本有點套路但足夠經典的打臉爽文。

至於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和他同名,也叫柏續,對方在書中可是一等一的炮灰,出場不過隻言片語。

結合腦海中殘留的記憶,柏續得知了原主其實是一位孤兒。

十歲那年,他被當時掌權的柏老爺子以“慈善領養”的名義帶回了柏家,實際上是因為對方聽信了算命先生的一句話——

斷定原主“命格過硬、能擋災煞”,能延續柏家的運勢,這不,連帶回家後的名字都單取了一個“續”字。

柏續想到這事就覺得可笑:哪裡來的封建思想?簡直荒唐!

原主因為生性懦弱又不懂人情世故,進入柏家後鬧了不少笑話,成了萬人嫌的存在,空有少爺頭銜卻無實際權利,背地裡連個傭人都欺負到他的頭上。

一個月前,柏老爺子因病去世終於接管家業的柏任道為了獲取商業利益,轉頭就給原主安排了一門聯姻。

得知這事的原主難得和柏家眾人爆發出了爭吵,結果在爭執中被人惡意踹倒,額頭磕到了桌角昏死過去,這才讓現在的柏續意外掌控了身體。

——叮咚。

電梯直達醫院頂樓。

那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又湧了進來,衝得柏續一陣頭暈。

柏任道給妻子錢淑玲遞了一道眼色,又對著角落裡的柏續命令,“走吧,今天這事你沒有拒絕的餘地。”

夫妻兩人率先邁出電梯。

柏續壓下那陣不適應的眩暈,這才假意配合地跟在他們的身後。

頂層的加護病房專人專享,說白了就是拿著最貴的醫療費用、最頂尖的資源照顧非富即貴的病患。

走廊盡頭的病房門前,保鏢再三確認了柏任道的身份,這才讓他們進入,“老夫人,商總,柏總他們到了。”

柏續站在最後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病房內的一切——

偌大的房間被一扇透明玻璃門劃分成兩個區域。

靠外的休息區,一名老婦人正合眼端坐在沙發上,手裡轉動著一串上好的桃木佛珠,口中似乎還默唸著什麼。

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士,此刻正彎腰對著老婦人敬重道,“媽,柏家來人了。”

只一眼,柏續就猜到了兩人的身份。

商老夫人,以及她的長子商運。

柏任道和錢淑玲一改電梯間裡的刻薄模樣,近乎恭維地走上前去招呼。

柏續沒有去管這場刻意而諂媚的招呼,目光隔著透明玻璃對準了病床上昏迷的年輕男人——

近乎完美的臉型輪廓,鼻樑高挺,哪怕是臉色泛著病態的白,但這絲毫沒影響他的容貌。

“……”

柏續原本平靜的眸色忽地晃出一絲興趣,又很快藏在了瞳孔深處。

眼前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就是他的聯姻物件——

商氏三少,商延梟。

商氏在帝京乃至整個華國都是數一數二的豪門,現任的掌權人商老爺子更是商圈的傳奇人物。

據說,眼前的商延梟是商老爺子最看重的孫子,也是脾效能力最像他的一個。

商延梟還在讀高中時就敢在股市闖蕩出一番風雲,大學才剛畢業,就能代表商氏拿下了上百億的併購案,當年這事還震驚了整個行業圈。

長得好看,能力拉滿,妥妥的天之驕子。

一個半月前,商延梟陪同父母一塊前往澳洲、支援親弟弟的F1方程式比賽,結果一家四口在返程回國的路上突遭車禍。

商延梟的父母當場死亡,商延梟和他弟弟傷勢嚴重,商家動用頂尖的醫療團隊一連搶救了數日,情況還是不容樂觀——

哥哥商延梟成了植物人,至今未醒,而弟弟商確言身為賽車手,卻被迫截肢。

這事傳回到帝京,自然成了各大財經雜誌的頭條新聞,無數人在背地裡感嘆:

“一栽栽了全家,這商氏三房算是全完了!”

“這下子,估計商氏未來的繼承權又要變天咯。”

柏續將穿書後蒐集到的訊息短暫過了一遍,旋即聽見身後傳來詢問,“這事,你們柏家真的沒意見?這孩子也沒意見?”

柏續轉過身,和問話的商老夫人對視。

出事後到現在,商延梟遲遲沒有醒來的跡象,被醫院判定有成為植物人的風險。

興許受到了兒子和兒媳婦雙雙離世的刺激,又或許是實在盼望著孫子能夠平安醒來。

向來吃齋禮佛的商老夫人聽信了“得道高人”的說法,無奈出此下策——

企圖靠婚事衝一沖喜,這才尋覓找上了柏家。

面對商老夫人的提問,病房裡唯二的中年男人隱晦地對上一眼,而捕捉到這幕的柏續同樣心知肚明——

什麼聯姻?什麼沖喜?

不過是有心人故意找了“高人”演戲指點,誆得心急的老夫人信以為真,好讓他們背地裡各謀所需罷了。

柏任道是將他當成籌碼,丟到商家換取商業利益。

而商運作為商延梟的親二伯,同樣巴不得對方永遠不要醒過來,好給自己和自己兒子讓路。

這場不需要經過當事人同意的聯姻,更像是一種無形的羞辱,也是商運用來安撫母親、刷存在感的手段罷了。

“老夫人,我們家當然沒意見,小續也肯認下這門親事。”

錢淑玲迅速接了話。

她裝模作樣地走到柏續的身邊,笑容虛偽,“我們家小續打小就有福氣,我公公生前也請算命先生給我們全家算過——”

“那老先生就說小續的命格好、這輩子無災無煞,而且就近兩年會有良緣呢。”

“是嗎?”

商老夫人眸色微亮。

在此之前,她猶豫過要不要促成此事,最終還是打算一試——

之所以找上柏續,一是受到了“高人”指點,二來也是覺得男孩好過女孩,要是這辦法真不可行,至少不太影響人家孩子的未來。

“老夫人,這種要緊大事,我還能騙您不成?”

說著,她就輕拍了一下柏續的後背,明為提醒、實則威脅,“你這孩子怎麼還悶葫蘆呢,在家裡不是還說傾慕三少很久了嗎?”

“……”

柏續聽見這些根本不存在的言論,揚起一絲意味深遠的笑,“嗯,我是沒意見。”

柏任道和錢淑玲互看一眼,心絃微松,只當是柏續是乖乖屈服了。

結果下一秒,兩人就聽見柏續主動補充,“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這話是衝著商老夫人說的,語氣堅定,像是早就計劃好了什麼。

柏任道眉頭微蹙,下意識地想要阻止,結果被商老夫人搶先應下,“孩子,你說。”

柏續問,“雖然我和三少以往沒有交際,但這聯姻也算是我和他的婚事?”

商老夫人頷首。

“那好,既然我未來的未婚夫暫時不方便,有些事也沒辦法商量著做主——”

柏續瞥了兩眼精於算計的柏氏夫婦,又移眼看向病床上的商延梟,“那彩禮嫁妝什麼的,你們談攏了直接轉我卡上就行。”

“……”

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將在場眾人打了個猝不及防。

柏任道當即變了面色,不可置信地盯著柏續,“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這便宜貨是不是真嗑壞腦袋了!

哪有人這麼明晃晃向商氏要錢的?這事要是傳出去,他們柏家的面子還往哪裡擱?

錢淑玲不樂意往外掏錢,連忙應和,“就是啊小續,這門親事的情況不一樣,不能用……”

“怎麼不一樣了?”

柏續早就料到了夫妻兩人的反應,裝得一臉無辜。

“我既然同意這門親事,那就是把三少當成正常人看待,按照正常流程來走有什麼問題嗎?”

“……”

一句話,堵得錢淑玲啞口無言,不敢再接話茬。

她訕訕看了商老夫人一眼,哪裡敢在對方面前說她的寶貝孫子不是“正常人”啊?

柏續眸中露出一抹譏笑,“就只許你們暗著拿我當商業上的利益籌碼,黑心爛肝地賣掉圈錢,就不允許我光明正大提一嘴了?”

柏任道臉頰鐵青,完全沒料到一向好拿捏的柏續會當眾翻臉讓他下不來臺。

錢淑玲強撐著假笑,“你哪裡聽來的胡話?我們是真心為了你好,多少人想進商家都盼不來呢。”

“哦?天底下有這麼白給的好事?”

柏續若有所思地點頭,反問卻像一記重錘,“那你們怎麼不讓自己的親兒子上呢?”

——啪!

質問聲無形中成了響亮的巴掌,全部落在了柏任道和錢淑玲虛假的嘴臉上,愣是讓他們反駁不出一個字。

商老夫人聽見“商業利益”,又看見柏氏夫婦的反應,立刻明白了其中的貓膩,無聲審視著身側的長子。

商運緊張地滾了一下喉結,低聲開脫,“媽,不是你想得那樣,這事和我絕對沒關係。”

商老夫人手裡的佛珠捏得緊了些,重新挪正視線,

“是,這事將來總會傳到別人的耳朵裡,你們名義上多了這麼一層關係,我們商家不能委屈了你。”

“孩子,這樣吧,你要是願意遂了這門親事,該給你的錢一分不少。”

商氏家大業大,不缺這點錢。

至於柏續和柏家的關係到底如何,她沒心思也不想管。

雖然商老夫人心急亂投醫,但看人的眼光還是準的。比起有話直言、合她眼緣的柏續,柏家夫婦顯然更有問題。

估計柏續以往在柏家的日子不太如意,也想要趁機逃離。

商老夫人輕轉佛珠,看向柏任道,“柏總,錢女士,這親事習俗不能缺,我們當長輩的,總得給孩子們一些保障,你說是吧?”

錢淑玲沒想到原本白賺的買賣居然還要先往裡面倒貼錢,心裡那是成千上百個不樂意,咬緊了後槽牙才沒露餡,愣是說不出一句違心的“好”字。

商運知道自家母親的脾性,悶咳一聲提醒,“柏總,你怎麼看?”

柏任道想起好不容易才和商家搭上的這點關係,哪裡還敢說出什麼反駁的話?明知道是被柏續擺了一道,還是隻能忍氣吞聲地認下。

“是,這彩……”

他頓了頓,又有點艱難改口,“這錢,我們柏家會備好的。”

商老夫人微微頷首,重新看向柏續,“就半年時間。”

她沒打算強行綁著柏續,而是給出了一早就確認好的時間,“如果到時候延梟的情況還是沒有好轉,是走是留,你自己決定。”

“嗯。”

見一切初步落定,商運這才出來打圓場,“媽,我在醫院附近的酒店安排了包間,我們兩家一塊吃點?也能商量商量兩孩子的親事。”

商老夫人沒有拒絕,柏氏夫婦也沒反對,只有柏續實在不想摻和進那種場合。

他又往病床上瞧了過去,白淨的面容輕易給人一種乖巧感,“老夫人,我現在還不餓,可以留在這裡看看三少嗎?”

商老夫人看著還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孫子,想起那位算命高人說過的“要多讓兩人獨處一室”,略作思考後同意了。

“行。”

柏續這面相看著不像是有壞心眼的孩子。

何況,私人醫院的病房裡布好了監控,門口還有專門僱來的保鏢守著,自家孫子的安全性是能保證的。

病房門合上,腳步聲漸行漸遠。

聽見這動靜的柏續合上眼,重重嘆出一口氣:還好,目前發展的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內。

要知道,原主在帝京沒有根基,而他作為穿書者初來乍到,短時間內需要穩定的容身之處,以及手握一定量的金錢籌碼。

比起早就嫌棄他的柏家,商家顯然更合適。

雖然柏續不信沖喜這種說法,但眼下這種“利益繫結”的虛假關係尚在他的接受範圍內。

畢竟都已經穿書了,那還有什麼是不能的?再說了——

柏續走近病床前,詳細打量著商延梟的眉眼,頗有興致地嘟囔,“長得不錯但昏迷、家裡有錢但管不到我……”

“上哪找這麼好一樁相當於無效的婚事投資?簡直白賺一筆。”

柏續很滿意自己打出的這局開場,他帶著點無人知曉的蔫兒壞脾性,對著床上沒有意識的商延梟揶揄:

“初次見面,你好呀,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