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跑進來一隻小蟲子。”

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忽遠忽近,縹緲無蹤。

蟲子?誰?

晏琳琅意識混沌,如同陷在泥濘的沼澤中,無法開口回應。

她是被冷醒的。

天機卷,情花咒,魔族,汙衊,背叛,萬劍穿心……

一幕幕記憶復甦,晏琳琅於刺骨的痛意中猛然驚醒。

入目先是一張倒懸的臉,墨色的長眉,漆黑的眼睛,黑色面甲,髮帶垂纓無風自動,光是一雙眉目已是攝人心魂。

只是此時這個完美的神祇正腳朝上站立,衣袂流光,修長的五指正置於她胸前。

……這,很難不讓人多想。

晏琳琅驚呼一聲,猛地飄遠。

說是驚呼,聲音卻細弱得一掐即斷,宛如蚊哼。

晏琳琅這才發現自己不太對勁:她此時並非實體,全身呈現出半透明的形態,比煙還輕,比霧還淡,彷彿一陣風就能將她徹底吹散。

倒懸的也並非面前的少年神明,而是她頭朝下飄在半空,所以整個視野亦跟著顛倒。

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晏琳琅一蹬腳尖,努力調轉身形站正,喃喃自語:“我這是怎麼了?”

細小的聲音在空蕩的世界裡撞出微弱的迴音。

“你死了。”

那道無情的少年音證實了晏琳琅的猜想。

真死了?

就這樣死了?

“不死能如何?你的肉身已被捅成篩子,大羅金仙都救不活。”

少年神明盤腿飄坐在半空,百無聊賴地撐著下頜,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絲崩潰的神情。

晏琳琅的確不好受。

無論是揹負情花咒因奚長離而死,還是被當做魔族細作含冤而亡,都是橫在她心間的一根刺,稍一動念,便勾起頭皮發麻的痛意。

但她不能崩潰。

事已至此,哭泣和後悔都沒有用。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纖細手掌,心想:還好,元神雖然破損黯淡,卻並未完全消散,尚有一線轉機。

當務之急,要弄清這是哪裡?

晏琳琅環顧四周,只見這裡一片黑寂。周圍是黑色的虛空,腳下是黑色的水鏡,黑水中倒映著她微微發著淡光的魂影,沒有天地,沒有邊際。

烏漆嘛黑一片,難道她來了陰曹地府?

那麼她召喚出來的這個,該不會是掌管十萬鬼魂的酆都冥神吧?

“此處,是本座的識海。”

彷彿猜出她心中所想,那道空靈的嗓音再次傳來,語氣略有不悅,似乎對她“陰曹地府”的評價頗為不滿。

“你……能聽見我的心聲?”

晏琳琅抬頭望向那盤腿而坐的少年神祇,繼而元神一震,慌忙咬唇斂目。

神明不可直視,那一瞬強烈的威壓幾乎令她魂飛魄散。

緩過神來,隨即釋然。

識海是修仙之人突破自身混沌後所開闢的一個精神世界,在此精神小世界中,生死、生克、造物、消亡全在識海之主的一念之間,堪稱絕對的主宰,沒有任何秘密能瞞得過他的眼睛。

並且靈力越強者,則識海越大……

晏琳琅又看了眼這片看不見邊際的黑色虛空,再次震悚:如此浩瀚一片識海,眼前之人的神力該修煉到了何等恐怖的境界!

她多了幾分欽佩,虛弱問:“我既沒有入輪迴,亦未魂飛魄散,為何會出現在你的識海?”

神明一抬眼皮。

晏琳琅訝然:“你也不知道原因?”

“或許因你死前獻祭召神,喚出本座,作為交換,你的元神便歸本座所有。”

少年微眯眼眸,越發覺得這個解釋十分在理。

這……

好吧,隨便了,毀滅吧。

晏琳琅破罐破摔:“敢問,您是哪位尊神?”

少年道:“吾乃玄溟神主。”

玄溟神主……

晏琳琅搜尋記憶,據三界典籍記載,九天之上好像是有這麼一位真神。

“傳聞中玄溟神主飛昇已逾千年,身高二丈,黑麵短鬚。而且……”

而且那是位得道的真神,額間神紋應是金色,而非紅色才對。

怎麼看,都和眼前這位不太像?

少年飄然落地,靴尖在黑水鏡面上盪開一圈漣漪,姿態閒散道:“他是本座飛昇後打敗的第一神,所以本座奪了他的尊號,搶了他的洞府。本尊便是新的玄溟神主。”

晏琳琅瞠目結舌,生平第一次聽人將“搶”和“奪”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卻又正義凜然。

神明的競爭這般激烈的嗎?

才出狼窩,又入虎穴,自己這點破損的元神落在此人手中,只怕凶多吉少。

不太妙啊!

玄溟神主饒有興致地欣賞小東西的心緒起伏,對她的反應頗為滿意。

片刻,他睨向晏琳琅的靈臺處。

靈器但凡認主,便會與主人的元神融合在一起。即便主人軀殼死去,只要其神魂不滅,靈器亦不會消亡。

少年神明興致來焉,在晏琳琅的元神中挑挑揀揀,毫不留情地將她的底細抖了個乾淨。

“能讓天機卷認主,想來不是個沒本事的,怎麼死得這麼窩囊?”

晏琳琅心口一痛,好似中了一箭。

察覺到什麼,少年目光微凝,抬指一勾。

晏琳琅來不及阻止,一顆金色的蟬蛻從她靈臺飛出,輕飄飄落在他冷玉般的指間。

玄溟神主懶洋洋捏著那顆物件端詳片刻,得出結論:“金蟬印,傳聞中能起死回生的靈藥,世間罕見。只留下一枚空殼,你使用過它了?怎還會死?”

“……”

晏琳琅有些難以啟齒。

三年前崑崙天柱出現裂縫,整個逍遙境都為之地動,奚長離補陣失敗,被捲入裂縫中九死一生。晏琳琅得知訊息後也縱身飛入裂縫,尋到奚長離時他已沒了氣息,連元神也微弱得幾乎感應不到存在。

為了救他,晏琳琅毫不遲疑獻出自己的金蟬印,以靈力強行催動其孵化破繭,這才將奚長離從鬼門關給拉了回來。

之後二人合力修補了裂縫,奚長離因此一戰成名,成了仙門中人人敬仰的英雄,一呼百應。人們似乎忘了,那日同奚長離一同破劫而出的,還有一個精疲力竭的仙都少主晏琳琅。

奚長離失去了昏迷期間的記憶,他並不知自己因何脫險,晏琳琅也沒有再提。

她並非挾恩圖報之人,以奚長離那個古板高冷的性子,若得知真相,只怕是寧可將性命還予她也不願欠她一分人情。左右金蟬印已給他使用,何必平添波瀾,浪費一番心血?

何況那時奚長離風頭正盛,若晏琳琅毀了眾人崇拜的高山之雪、仙門英雄形象,是隻怕會被犯眾怒,一人一口唾沫將她淹死。

那時候少年意氣,自詡瀟灑,哪想到自己有一日也會落得個黔驢技窮,狼狽身死的下場。

這番心事自然瞞不過神明的眼睛。

玄溟神主將金蟬印的始末讀了個大概,略顯嫌惡地屈指,將指尖的蟬蛻彈飛,問道:“你是散財童子嗎,還是那男人前生拯救了蒼生?”

晏琳琅胸口再次一痛,幽幽反問:“神明說話都這樣一針見血嗎?”

玄溟神主微眯眼眸,那樣子看起來像是在笑。

“或許吧。對不自量力的螻蟻說話,就要有對螻蟻說話的態度,誰知道呢?”

“?”

說好的神明多慈悲呢?

晏琳琅也不生氣,莞爾道:“別忘了,您老人家是我這區區小螻蟻召喚出來的。你還欠我一樣賜福。”

玄溟神主斂了笑意,目光沉寂。

僅是眼神的變化,便險些壓得晏琳琅魂飛魄散。

但她不能退縮。

“你從九天而來,便不可能是下界的墮神,而你額間的神紋偏偏是紅色,那便只有一個可能——你這尊神明,還未得到天道的認可。”

晏琳琅強忍住想要退縮的戰慄,丟擲自己的籌碼,“我猜,玄溟神主應該很缺功德吧?”

“你在威脅本座?”

玄溟神主半眯眼眸,神情看不出喜怒,周遭空氣卻宛若凝冰。

“不敢,是合作。”

晏琳琅不想惹怒神明,搶先一步解釋,“我的身上,似乎有詛咒。”

周遭威壓果然稍稍收斂。

眨眼間,少年已倏地出現在她面前。如此近的距離,他露在面甲外的眉目更顯驚心動魄的俊美。

若非此刻是元神狀態,晏琳琅恐怕已亂了心跳。

少年盯著她的心口看了片刻,隔空抬掌,隨即有所感應般眸色微變,收回五指。

眼底的波瀾一劃而過,下一刻,少年神明的身影在一丈開外的身後出現,問她:“本座若不願呢?”

晏琳琅轉身直面他,答道:“天道不認,神主或升不了正統神明。”

少年卻哈地大笑起來:“正不正統,與本座何干?你該不會以為,本座飛昇九天,只是為了獲得天道的認可?”

難道不是嗎?

玄冥神主卻不再多說,只懶洋洋道:“本座現身時,已替你滅了魔族,出了惡氣。你的威脅,對無座無用。”

“召神要定言靈契約,我並未開口求你,是神主自己主動滅魔,便不算賜福。”

“本座可以殺了你。”

“神明當然不能無故殺人。何況我的神魂破損至此,即便神主不出手我也會自行消亡。早死晚死都得死,這個威脅,對我同樣無用。”

“……”

少年收斂玩味,總算開始認真打量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

“你倒不笨。”

“說出來神主可能不信,沒有男人影響時,我可是很聰明的。”

晏琳琅厚著臉皮回答。

一場無形的拉鋸,少年居高臨下,似乎在考慮該如何處置她。

晏琳琅看著他微挑的左側眉峰,沒由來一怔。

她隱約記得,曾有個面目模糊的少年在思考時也喜歡這樣撐著下頜,挑起一側眉峰。

不知道這玄溟神主未飛昇前,是誰家的少年?

他自己應該也想不起來了吧?據說修仙之人渡劫前要斬盡塵緣,飛昇成神後,會忘記凡人時的所有記憶。

晏琳琅忍不住去看他的眼睛,一時思緒飄飛。

她顯然忘了,在神明的識海中,胡思亂想是一件危險的事。

玄溟神主冷然一笑,抬指一點,晏琳琅的元神便如泰山壓頂般跪伏在地,動彈不得。

再抬眼間,識海中已沒了少年的蹤影。

泰山壓頂的壓迫感瞬間消失,晏琳琅跌坐在黑水鏡面上,得以大口喘息。

……

九重天上,玄溟神主的真身立於滾滾雲霞之上。

頭頂的巨大旋渦翻湧著,彷彿能將整個世界吞噬。

旋渦之下,渺小的少年神明仰首看著頭頂白玉京的入口,漆眸如淵,衣袍迎風獵獵。

疾風乍起,他騰空而起,朝旋渦般的入口飛去。

空中瞬時劈下數道紫霄雷電,玄溟神主旋身躲過,落回原地。玄冰鋪天蓋地而來,凍住厚厚的雲層,靈蛇般的冰柱瞬時纏上他的腳腕,似要將他牢牢困住。

“你還是要攔我。”

少年毫無懼意地直視天道,緩緩抬腳,厚重的玄冰喀嚓作響,最終化為崩裂的碎玉飛濺。

識海中,晏琳琅的元神漫無目的地飄蕩著。

這裡沒有絲毫神明應有的溫暖光明,又黑又冷,她飄了這麼久都不曾摸到識海的邊界。

真是奇怪,人死燈滅,竟也會覺得寒冷?

晏琳琅越飄越絕望:再這樣下去,她恐怕真要交待在這兒,成為滋養神明識海的一粒塵埃。

又不知過了多久,就當她快要撐不住煙消雲散時,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出現了一點微弱的光亮。

晏琳琅心下一喜,氣喘吁吁涉過黑鏡般的水面,走近一瞧,總算找到了這唯一的一抹光芒。

那是一塊燃燒著白色火焰的碎片,不及巴掌大小,冰一般澄澈,寶石般剔透,在黑暗中散發出幽微的焰光,漂亮得像是一顆星辰。

她下意識抬手靠近,想要觸控這美麗的生靈。

然而一道冰冷的霜氣卻不知從何而來,玄冰沿著識海黑水蜿蜒侵襲,轉瞬間便要凍上晏琳琅的手指,凍住那顆星辰。

晏琳琅如夢初醒,換忙撤回手,連連後退兩步。

不稍片刻,冰化了,白色焰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玄溟神主那驚絕的少年身姿。

他外出歸來,似是遇到了一點小麻煩,眸色極冷。

他盯著晏琳琅,不知在想什麼。

難道真的要予她賜福,才能功德圓滿?

真是可笑,他所求又不是勞什子功德圓滿。

玄溟神主俯瞰面前淡得快要消散的少女元神,忽而湊近,抬指攏在她脆弱的頸項前,比劃一番。

不如殺了她,徹底了結這樁因果。

他突發奇想。

晏琳琅看著玄溟神主抬起的手掌,一臉莫名。

什麼意思?

她沉思片刻,隨即靈光一現,也跟著抬起一手來,與少年掌心相對,五指相抵。

玄溟神主的額角,清晰地抽了抽。

“你做什麼?”

“嗯?”

晏琳琅坦然抬眼,問道,“神主去而復返,遞出援手,不是要擊掌為盟嗎?”

那雙眼睛染了墨線似的嫵媚,偏又無比真誠。

好一個遞出援手,好一個擊掌為盟。

裝傻充愣恰到好處,倒讓人下不了殺手。

玄溟神主頓感興致索然,屈指一彈,掌風便將少女纖弱的元神擊飛數丈,倒懸在空中。

晏琳琅雙手環胸,任由自己倒掛金鉤。

正思考如何對付這個陰晴不定的神明,便聽那道清朗空靈的聲音傳來。

“本座倒想聽聽看。”

玄溟神主緩步逼近,審視少女倒懸的瑰麗面容,“你想要什麼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