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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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到銷售後,頭一個星期文禾都在看資料。

負責帶她的同事總在外面跑,她只能看看PPT和手術影片什麼的,有不懂的地方記下來自己查,或者問胡芳。

胡芳算是比較熱心的一個人,起碼對文禾來說是這樣的,她到銷售後的這一週,跟胡芳接觸最多。

週五氣溫很高,一大早,共享單車的坐墊已經燙屁股,而且文禾掃了好幾輛都有故障,等終於找到一輛好的,她騎上就往地鐵站跑,趕到公司時,離打卡的時間就差不到十分鐘。

部門的人都在往會議室走,文禾像個傻子一樣站在工位上,等看見胡芳了連忙問:“胡芳姐,是要開會嗎?”

“對,開新產品的會。”胡芳叫她:“要不要去聽聽?”

“我可以去嗎?”文禾還像個狀況外的人,很多事情都搞不太懂。

“沒事的,走吧。”

“好的。”文禾拿了筆和本子,跟進去坐在胡芳旁邊。

今天是一部的內部會議,比周會紀律要好很多,胡芳問:“你下週就要出去跑了吧?”

文禾點點頭,胡芳看了看她,忽然說:“我記得你在前臺好像不是這樣穿。”

“前臺有工服的。”文禾也看了眼自己的牛仔褲:“我看過拜訪守則,上面好像寫了穿著儘量低調,越不顯眼越好。”

“也不要搞得太樸素,人家記你不住。”胡芳笑盈盈看著她,很快餘光瞟到外面,輕輕噓一聲:“周總來了。”

文禾也看見周鳴初,他很高,走進來的時候腦袋好像要頂到門框,接著把門一關,隔絕外面的噪音。

講的確實是新品,一款編號叫EK530的醫療內窺鏡,有個經理開始彙報進度:“現在各個大區都下任務了,讓他們聯絡一些大的三甲醫院,摸一下需求。”

內窺鏡是文禾還沒接觸到的高精尖儀器,她安靜地坐在角落,聽會議室裡說跟經銷商下任務,也聽旁邊的胡芳提起自己的工作進度:“有個河南那邊的經銷商,他們這兩年中標也挺多的……”但她又看眼外面:“二部那邊,好像也有人在跟。”

經理也知道這件事,轉頭跟周鳴初說了說經銷商情況,回頭叮囑胡芳:“跟緊一點,多做做客情,有需要的話可以叫團隊配合你。”

胡芳點點頭:“好的,我這兩天約一下試試。”她覺得自己已經很有把握了,簽約就差臨門一腳。

會議室裡都有彙報有發言,經理看眼文禾,半開玩笑說:“文禾也要開始跑醫院了吧?可以多看看這個產品,要能簽出去一臺,直接就轉正了。”

哪這麼容易呢,文禾臉有點熱:“我儘量。”

不久會議結束,所有人都離開會議室,外面吵得像菜市場,胡芳不滿地罵了句:“二部的人天天跟吃了蛤h蟆一樣,吵得要命。”

文禾往隔壁看了眼,確實,二部的人紀律相對差,上次開週會時,最吵的就是那邊。

回到工位,胡芳拿了碗粥過來:“早餐。”

“謝謝,我吃過了。”文禾自己在家蒸的核桃包,雖然是預製食品,但味道也很好,她特別愛吃廣州這邊的包點,尤其是甜口的。

“這我家婆煮的,你試試味道。”胡芳不由分說地把粥塞給她,外加一個茶葉蛋。

文禾只好收下:“謝謝。”部門這個點吃早餐的不少,她猶豫了下,也開啟蓋子。

粥裡有肉丸和魚片,很鮮很滑,典型的廣式粥。文禾覺得廣東人很會煮東西,沒有濃油赤醬,看起來清淡的食材也能吃出很鮮的味道,讓人回味無窮。

只是吃這麼多,一上午都有點撐。

中午章茹走過來,大搖大擺像蟹老闆,當然她沒有蟹老闆的啤酒肚,只有一截小蠻腰。

“哈嘍哈嘍,還習慣吧?”章茹扭著小蠻腰走過來,人趴在辦公桌的圍檔上,一雙含情大眼眨啊眨。

文禾笑起來:“還好,就是產品有點複雜,這邊同事說以後有機會可以去跟臺,或者去去展會,高強度講解幾天就慢慢熟悉了。”

“那走吧,去吃飯。”章茹把一個筆記本架子放她桌上:“散熱的,還能當支架,省得你老是低頭。”

“嗯。”文禾收下支架,跟章茹搭電梯到一樓,意外碰見公司幾位高管。

章茹抬頭跟老總們打招呼:“這麼多人去哪兒啊?”

“去吃飯。”人力的曹總笑著邀請:“你們吃過沒有,要不要一起?”

“還沒吃啊,這麼早。”章茹嘿嘿笑,拉著文禾跟在後面,前面是周鳴初和採購的葉總,兩個人正在聊那款新品。

文禾跟章茹都聽得雲裡霧裡的,太陽很大,跟到停車場時章茹說了句:“好sai啊。”

她一說話,前面兩個男的回頭,旁邊曹總都笑了下:“好什麼?”

“好曬。”章茹遮太陽,誇張地眯起眼。

曹總糾正她:“那個讀shai,捲舌音。”

“啊?”章茹一愣:“我們廣東人都這麼說啊。”她轉轉眼,看向唯二的廣東人周鳴初。周鳴初沒接話,文禾怕章茹尷尬,連忙說:“其實我們老家也是這麼讀的。”

曹總就問:“文禾哪裡人?”

“安徽的。”

曹總點點頭:“皖南吧?”南方人有時候平翹舌音不分,也正常。

剛好到達停車場,曹總掏出車鑰匙:“二位女士請選座駕吧。”

六個人兩輛車,文禾被章茹拉著要去坐那輛灰色沃爾沃,但開沃爾沃的葉總卻來了句:“坐曹總那吧,我後車有東西。”說完按開車門,跟周鳴初坐上去,打火走人。

章茹對著那個車屁股乾瞪眼,嘴裡好像嘀咕了一句,文禾沒聽清楚:“什麼?”

“沒什麼。”章茹哼一聲,拉著她上了曹總的車。

吃飯的餐廳離得不遠,大概二十分鐘就到了,環境挺好的一個地方,東西好吃,擺盤也很精緻。

有一款火龍果酥做得跟胡芳的Dior包包很像,章茹一個個給老總們分,分到周鳴初的時候,看了眼文禾。

討好上司這點意識還是有的,文禾拿公筷夾一隻給周鳴初:“周總,這個挺好吃的,您試試。”

“你吃過?”

“還……沒。”

“所以你怎麼知道好吃?”

文禾被問啞,好在章茹插一句:“吃過啊,我給文禾打包過,但現吃應該更酥,周總快試試。”

有她及時救場,文禾沒有太尷尬,但後面也沒再給周鳴初獻過殷勤,她感覺他像隨時咬下來的老\虎,實在不知道怎麼就會被他懟一句,心裡有點犯怵,甚至草木皆兵。

幾位老總在聊天,話題偶爾帶到女士,比如曹總問:“文禾在銷售怎麼樣,還習慣吧?”

文禾說挺好的:“同事都很照顧我。”其實除了胡芳沒什麼人理她,但文禾說的也就是一句套話,只是頂頭上司就在旁邊,即使周鳴初沒說話可能也沒看她,但她還是不太自在,說完就勾了勾耳朵後的頭髮,掩飾那點壓力。

吃完飯回到公司,文禾跟在周鳴初後面,她隱形眼鏡有點滑片,低著頭默默調整時,周鳴初忽然問:“張爾珍不在?”

張爾珍就是帶文禾的人,文禾連忙答道:“她這兩天出差。”

“什麼時候回來?”

文禾想了想:“應該下週會回。”

周鳴初往她們桌面看一眼,文禾以為還要問什麼,好在他只是微微皺眉,繼續走回自己辦公室。

文禾悄悄鬆了一口氣。

她現在對他是草木皆兵的狀態,渾身的戒備都豎起來,一有交流,心理防線直接升高到鼻子眼,但還要討好他,恭恭敬敬老老實實。

如果沒有檯球廳那一回,或許還沒這麼尷尬;可沒有檯球廳那一回,她現在應該也不在這裡。

而且周鳴初那張臉本身就很有壓迫感,章茹嘴裡,那叫厭世臉。

『你沒發現嗎,你們周總好像對全世界都不感興趣。』回工位後,文禾收到章茹在微信的吐嘈:『公司高管,業績表現好,也受董事會器重,錢掙一大把,還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確實,周鳴初整個人都很低氣壓,偶爾,文禾也覺得他有點沉抑:『應該就是這樣的性格吧。』她不好過多評價自己上司。

『擦他鞋還要給他懟,這種人太難頂了。』章茹在那邊噼啪打字:『還是我們葉總好,溫柔如水。』

文禾想了想:『葉總脾氣是挺好。』跟周鳴初一個文質彬彬一個生人勿近,截然不同的形象。

這句發出去,章茹在那邊忽然忸怩起來,跟她討論了幾句那位葉總,然後話鋒一轉安慰道:『不過銷售本來就鬼多人少,而且難頂好過好色,好好做啦,不得罪周鳴初就行,反正你們老在外面跑,也不用一天到晚對著他。』

難頂好過好色,文禾有點哭笑不得,但想想,說的也確實有道理。

她拿出鏡子跟眼鏡盒,摘了隱形打算重新戴,胡芳正好經過:“眼睛不舒服嗎?”

“有點滑片。”

“滑片啊。”胡芳給她找來一瓶隱形眼鏡潤滑液:“滴兩滴進去,沒那麼幹。”

潤滑液還是沒開封的,文禾正想推拒,胡芳擺擺手:“我買東西送的,贈品而已。”說完又問:“你中午,是跟周總吃的飯?”

“還有其他幾位同事。”文禾重新戴好隱形,從鏡子裡看了眼胡芳,她似乎只是隨口一問,很快就拎包走了。

下午文禾邊看PPT邊做筆記,查了些看不太懂的術語,最後半個工作日就這麼過去。

她收拾東西打算去參加章茹的生日趴,臨要走前卻接到胡芳電話,先是去她櫃筒找了份合同,等確認是這一份,又問能不能幫忙送一趟:“我還堵在快速上,客戶在等,如果轉回公司的話就怕來不及,回頭又得罪客戶。”胡芳說。

文禾有些猶豫,胡芳又在那邊嘆氣:“算了,你要沒空的話,我還是自己去拿吧。”

話都說到這份上,文禾只好跟章茹請了個假,想著這一週胡芳的幫助,送趟資料也沒什麼。

只是送過去後卻發現是個飯局,飯局上還有二部的人。

文禾看了看手裡的合同,隱約察覺到這是在搶單:“胡芳姐……”

“沒事,你還沒吃飯吧,一起啊。”胡芳面容鎮定,她跟了這麼久,哪怕二部忽然殺出來攪局,這個經銷商她也是一定要拿下的。

文禾就這麼被拉上飯桌,坐在胡芳旁邊,看著席間的談笑風生。

二部那幾個都特別的能說會道,文禾小聲問胡芳:“要不要叫我們的人過來?”

來不及了,二部明顯有備而來,胡芳心頭焦灼,好不容易逮著個話題:“韓老闆老家安徽的嗎?”

被她問的韓姓老闆點點頭:“我是安徽人。”

“好巧,我們文禾也是安徽的。”胡芳笑眯眯地讓文禾去敬這位韓老闆:“廣州這麼大還能碰到老鄉,多難得。”

文禾被推起來,捧著杯酒到了韓老闆旁邊。她第一次上應酬席,沒學會什麼漂亮話,只會乾巴巴說:“韓總,我敬您一杯。”

韓總坐在位置上看了看她,端起酒杯微微抿一口,也讓文禾不要多喝:“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他嘴上這麼說,基本禮儀文禾還是知道的,她老老實實喝完自己杯子裡的酒,回到位置上摸了摸臉,感覺有點燙,不知道是不是度數高。

場上有說有笑,桌上地位最高的無疑就是那位韓總,五十來歲的人,看起來保養得還不錯,也沒有那種成功人士的睥睨勁,談吐很隨意很風趣,還很會保護桌上的女士,阻止男士們灌酒:“多吃菜,別逮著女孩子灌,難看。”

“還是韓總體貼。”他的舉動迎來一片恭維,也迎來又一輪的敬酒。

文禾跟著胡芳,在第二次被帶著過去敬酒時,韓總問了句:“你是安徽哪裡人?”

文禾說了老家的名字,韓總知道那個地方:“離黃山很近。”他回想著什麼,忽然又說了句:“你長得跟我前妻有點像,”甚至比劃了下:“她也跟你一樣,個子這麼高。”

文禾還沒反應過來,胡芳馬上接道:“能跟您前妻像,是我們文禾的榮幸。”

韓總笑了笑,語氣落寞:“不過,她已經不在了。”

在不在又有什麼關係呢,胡芳抓緊安慰幾句,又嘆氣:“可惜文禾沒您前妻那麼幸運,能碰到您這樣體貼的。”

話裡有話,韓總看了眼文禾:“怎麼說?”

胡芳手搭上他椅背,說起公司上半年抓了一個採購主管:“他那會兒正跟文禾談戀愛呢,平時看著也人模人樣的,哪裡知道是個人渣,又劈腿又貪汙,還對女朋友動手。”

韓總看著文禾,目光在她身上停駐一會:“年輕女孩子閱歷淺,也沒什麼,以後帶眼識人就好了。”

文禾很勉強地牽出一個笑。

飯後去KTV,路上胡芳忽然講起家裡情況,說老公不掙錢,孩子要花錢,家婆還病了,一家老小的生活費都得她來掙。

文禾有些茫然,類似這樣的話胡芳不是第一次說,但此情此景,話裡又似乎帶著些別的意味。

等進到KTV包房,文禾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或許燈光太暗,把人性的灰度給勾了出來,又或許節奏太跳,讓酒意加速上頭,總之剛剛在飯桌上還風度翩翩的韓總忽然像變了一個人,他一直挨著文禾,幾杯後開始囈語,對著她回憶和前妻的過去,手往她膝蓋上放,還試圖拉她起來跳舞。

原來剛剛在飯桌上的體貼,只是道貌岸然的偽裝。

看文禾嚇壞了,胡芳過來拉開韓總把人送進洗手間,接著出來安撫文禾:“你要是覺得難受可以走,反正我是無所謂的,我為了業績連臉都可以不要,這又算什麼呢。”

見文禾愣住,胡芳繼續壓聲:“韓總他們在珠海還有體檢中心,你要能在他們手裡簽出一臺裝置,直接就能轉正了,哪裡用辛辛苦苦去蹲醫院?”

一面告訴她可以走,一面卻暗示這個機會難得。

太突然,文禾腦子都沒轉過來,韓總已經上完洗手間出來,胡芳帶著薄薄一層笑意迎過去,再轉頭跟另外的客戶一起唱歌,舉止親密。

歌聲笑聲揉雜在一起,韓總坐過來,嘴裡說著什麼,黏膩的酒氣噴到文禾臉上,快要吹進她的面板毛孔裡,而就算文禾腦子沒轉過來,卻還是在這位韓總手滑過她腰間的時候一把將人推開,跑走的瞬間帶翻一杯果汁,潑在誰的身上,她已經管不了了。

十月的廣州,夜風吹得人微微發冷。

文禾跑回家裡,看到胡芳追魂一樣的幾個未接來電時怔忡了下,似乎看到職場的另一面已經向她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