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沒死,就得工作。

第二天一早,林舒就拽著一臉沒睡醒還在打哈欠的許詩嘉直奔調味品工廠。

對企業進行盡職調查,就和徹查企業的祖宗十八代一樣,要全方位排查企業的點點滴滴,審閱他們的每一份人事決議,每一份業務合同,每一份勞動合同,確保不遺漏任何可能存在的法律風險。

但企業的資料,尤其是經營模式和業務合同,這屬於商業機密,因此一般被盡調的企業,都不願意提供詳盡的電子檔材料,所以盡職調查律師才必須入駐企業,根據企業的保密要求審閱所有紙質材料,所有材料不允許帶離出企業。

當然,這種實地入駐也有非常好的效果。

一來可以直接走訪企業工廠和辦公區,親眼確認經營情況;二來則是對缺失的材料,可以當面催促企業提供。

“雖然願意接受盡職調查,說明公司老闆肯定是想被併購的,但我們盡職調查發現的問題越多,我們的客戶在談併購價時可砍價的空間就越大,畢竟,你要每年利潤都是負的,還有幾個勞動爭議在仲裁,有賠償的風險,還有大筆銀行貸款的話,併購價格上自然只能讓步。”

在出差前,林舒是有一份盡調資料清單發給過調味品公司的,但……

“老闆指揮手下提供盡職調查檔案時,才不會老老實實真的按照我們的清單都提交,因為他會想隱瞞對他不利的情況,就像賣房的房東會想竭力隱瞞這房子裡死過人一樣,一旦把所有資訊如實交代了,他怕他會被壓價。”

“而為我們整理材料對接的是員工。雖然老闆願意被併購拿錢走人,但員工可不希望企業橫生變故,一旦被併購後,企業勢必進行重組整合,到時可能會產生人事調動或裁員,所以員工多半對提供材料沒有任何積極性。”

“更何況,員工平時已經有需要煩心的本職工作,為律師提供盡調材料是額外的工作內容,反正都拿一樣的月薪,誰願意多幹活呢?對老闆陽奉陰違,然後對律師愛理不理的多得是。”

雖說對許詩嘉的工作能力不抱希望,但此行時間緊張任務繁重,林舒還是儘可能希望他能對工作進行分攤。

根據林舒的經驗,工廠準備的材料多半就零星幾份,大量的材料需要有一個專人去催。

為此,在去工廠的路上,林舒簡單給許詩嘉講了講盡調的注意事項,並安排了他的工作內容——

“清單我已經發你了,你到了就按照清單去幫我催材料。”

“你就讓我幹這個啊?”許詩嘉相當不滿,“這有什麼難的!”

林舒懶得理他,要知道,律師審材料都是行活,尤其像林舒這樣盡調經驗豐富的律師,拿到業務合同應該掃哪些關鍵詞,資產損益表應該看什麼數字,都快形成條件反射了。

最難的還真的是要材料。

專業的東西自有它的規則,一旦掌握,就很順手,其實遠遠不如與人溝通難,畢竟每次溝通需要應對的物件性格大不相同,難易程度也難以預測。

而得到的盡調材料越多,越能發現法律風險,寫出來的盡職調查法律報告越豐滿,反而是材料稀缺,那才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如林舒此前所料,工廠方面給提供的材料非常有限,對讓林舒基於此出具一份全方位的盡職調查報告來說遠遠不夠。

“我出去一下。”

許詩嘉倒是眉飛色舞,像個花蝴蝶似的飛出企業給律師準備的會議室。

隔著玻璃門,林舒看著他邁著自信的步伐,走到了大辦公區一群女員工面前。

三言兩語後,幾個女員工眉梢眼角的笑都藏不住,就算隔著玻璃,林舒都恍惚能感受到對方看向許詩嘉脈脈含情的目光。

這男的……

叫他去要材料,他去幹什麼了……

只是就在林舒快要發怒之前,許詩嘉就哼著小曲重新進了會議室,他的手裡晃著一把鑰匙:“你交辦的任務完成了。”

“什麼?”

“這是檔案庫的鑰匙。”許詩嘉欠扁道,“本人弦無虛發,每發必中。”

“她們說工廠原本的辦公樓在倉庫附近,最近才搬過來,所以大部分紙質檔案都扔在那邊的辦公室檔案庫裡,現在提供給我們的都是搬來這裡後手頭有的。”

難怪如今提供的檔案這麼少!

這男的對異性還確實挺有一套。

林舒看著許詩嘉手裡的鑰匙,那還等什麼!

“那我們趕緊去把那邊檔案室的材料搬過來!”

**

然而等林舒真的開啟檔案室的門,她的豪情壯志就瞬間偃旗息鼓了。

林舒終於理解為什麼工廠員工沒有主動把這些資料搬進會議室了。

因為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檔案庫的幾個櫃子裡都被塞滿了,地上也全散落著資料,桌上有些資料成堆擺放著,有些甚至毫無章法亂丟一氣。

工廠老闆大概也明知這點,認定就算盡調律師找到檔案庫,也不可能翻找全資料,因此覺得自己高枕無憂,才連出來和林舒他們寒暄一下打個招呼,妄圖套路賄賂林舒在盡調報告上幫他們公司粉飾一下都嫌煩。

大部分工廠管理粗放,也根本沒有檔案歸集的理念,但林舒沒想到這家調味品工廠會這麼沒有章法。

這棟辦公樓如今人去樓空,顯得陰森晦暗,林舒試圖開燈開空調,才發現水電都被切斷了。

而等她一走進檔案庫,裡面的灰塵就讓她咳得撕心裂肺起來,只是這都不是最難忍受的。

最讓林舒痛苦的,是等她隨手翻閱起檔案庫裡的資料,才發現這裡真的什麼都有,既有毫無用處的會議紀要、宣傳冊,還有不同時期每樣香料的報價……

她需要在短短三天裡,從這些成堆的冗雜資料裡,翻閱出真正有價值的東西,然後精準定位出法律風險。

這麼多資料,從檔案庫搬到環境更好的新辦公樓會議室是不可行的,既浪費時間消耗人力,又容易在搬運中造成資料毀損。

所以她需要在這裡辦公審閱資料。

但林舒斷然不可能一個人搞定這麼多材料,她需要許詩嘉。

**

“我需要在這裡辦公審閱資料。”

“在這裡?!”林舒的話音剛落,許詩嘉果然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這地方大概是廠房改的,層高那麼高,沒有空調暖氣,光是待著就很冷,灰還大,在這裡待幾天,回去肺都壞了。”

他雖然沒說別的,但“我許詩嘉就是死,也不會在這種環境裡辦公”就差沒掛在他臉上了。

林舒能這麼年輕升任合夥人,不僅因為肯吃苦,專業能力靠譜,更因為她會看人會用人也會管人。

她有的是辦法讓許詩嘉主動留下來。

許詩嘉嬌氣金貴事兒精自我感覺良好,有一大堆毛病,但對著上年紀的服務員能一把搶過行李箱自己提,說明他同情弱者,嘴上罵罵咧咧,但實際心地不壞,這樣的人多半吃軟不吃硬。

而他的少爺脾氣,說明成長環境中多半習慣被人捧著,因此他喜歡被人順毛摸,吃拍馬屁那一套,但太明顯低劣的馬屁他又會生厭,你要一開始就對他點頭哈腰阿諛奉承,只會被他看不起。

要誇,就要另闢蹊徑,從他鮮少被人肯定的方向誇。

這樣的人,最適合打一棒子再給顆棗。

偶爾再加點激將,適當示弱,輕鬆拿捏——

“你已經完成你的任務了,你可以走了。”

林舒露出真誠的表情:“你用這麼短的時間,能找到這裡,實在太讓我刮目相看了。以往我在上個律所,從來沒合作到過像你這麼溝通能力強效率高的同事,你已經為我節省了大量的時間了。”

果然,這話下去,許詩嘉愣住了。

他在驚訝之後,臉上露出了努力想要壓制住的揚眉吐氣的得意。

林舒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她用更真誠的語氣乘勝追擊道——

“你這樣強的工作能力,我自然希望你能一塊留下和我工作,有你這樣的幫手,我感覺都有信心處理完這一屋子資料了,但我擔心這裡的灰塵對你健康造成影響,何況你還這麼年輕,又只是律所一個普通律師,沒必要這麼拼這麼犧牲的。你回新辦公樓會議室,幫我看完那裡剩下的一點資料就行。”

果然,許詩嘉露出動搖和遲疑的表情。

他看了林舒一眼:“那你呢?你不是比我還小嗎?”

“我?”林舒低下頭,刻意壓低聲音道,“我沒事的,我從小媽媽就去世了,父親再婚組建新家庭,我只能跟著外婆過,外婆去世後,一直以來也都只能靠自己,習慣了。”

“而且我畢竟是你上司,這種時候,不應該讓你們下面的人衝在前面,老闆才應該身先士卒。”

“我很好,你走吧。”

林舒用最雲淡風輕的語氣說完,趁許詩嘉不注意,狠狠擰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幾乎是同時,林舒的臉上就露出了最真實的、強行忍痛的表情。

欲蓋彌彰的脆弱,強顏歡笑的逞強。

百分之百純天然。

林舒低頭,擺出自己打算一個人扛下所有的姿態。

一分鐘後,許詩嘉沒走。

五分鐘後,許詩嘉還沒走。

十分鐘後,他清了清嗓子,有些聲音不自然地開了口——

“我工作能力確實是強,新辦公樓會議室裡那點材料對我來說小菜一碟,你也不容易,這麼一屋子材料,我就留下幫幫你吧。”

如林舒所料,許詩嘉臉色經歷驚訝——得意——扭捏——遲疑——大義凜然之後,最終這男的留下了。

**

林舒讓許詩嘉留下來,原本只希望他能完成資料的篩選整理工作,並不指望他審閱資料發現問題,然而沒料到真幹起活來,這男的比想的要強。

原本以為是不可回收垃圾,林舒打算把他找個機會清理出場,但現在看來,也不是不能考慮變廢為寶。

只是少爺打工,豪情壯志最多三分鐘熱度。

果然,留下沒多久,許詩嘉臉上就露出了後悔。

但鑑於剛剛才展現出留下幫忙的姿態,他礙於面子沒法直接走,忍著繼續幹起來了。

林舒預判,最多再堅持一小時。

不出她所料,一小時後,許詩嘉站起身,打算開口,顯然在為開溜做預熱。

就在他要開口的瞬間,林舒抓住機會,像並未察覺他肢體語言一般,抬頭朝他燦然一笑——

“許詩嘉,沒想到你專業能力也這麼過硬,幸好有你幫忙,幫我找到了好幾個重大法律風險,也幫了客戶大忙。”

果然,許詩嘉的臉上露出一些尷尬,他不自然道:“應該的。”

說完,這男的深吸了一口氣,又坐下了。

邊際效應,這次的誇讚最多管用半小時。

果不其然,半小時後,覺察到許詩嘉又露出“這次必須走了”的表情,林舒立刻再加了一計猛藥對他進行“搶救”——

“許詩嘉,你真是一次次給我驚喜,沒想到你竟然很有吃苦精神,這麼差的條件下還能堅持工作,很敬業,很不錯。我覺得以你的資質,只要多努力,以後一定能上十大傑出青年律師的榜單。”

這話下去,許詩嘉像一個便秘的病人,因為愛面子,最終嚥下了苦澀的難言之隱,在醫院門口打了會轉,做了激烈的思想鬥爭,但最終放棄了就醫。

林舒看到他露出強顏歡笑的表情,努力雲淡風輕道:“這沒什麼。”

他又坐下幹活了。

這之後,林舒一邊審手頭的材料,一邊隨時留意著許詩嘉的狀態。

她像個忙碌的醫生,一旦病人快不行,就立刻給腎上腺素,總之不讓病人死透,給病人一秒續命——

“許詩嘉,我之前只誇了鐵牛和旭輝,這是我的失誤。”

“現在我才意識到,你才是我們這個團隊的靈魂,正如一個民族未來總是在年輕人手中一樣,我們團隊的未來,也在於你這個團隊最年輕的成員。”

“這次帶你來出差,真是帶對了。”

……

許詩嘉像個“死意已決”的病人,雖然幾次打定了主意“放棄治療”,打算就這樣“去了”一了百了,可熱心的林舒醫生不同意,多次把這位病人從死神手中搶出,讓生無可戀的病人,更生無可戀了。

**

林舒的招數有奇效,許詩嘉最後像是認命了。

他開始真的安分守己地和自己待在這檔案庫裡,認真幹起活來。

林舒看了眼他審閱過的材料,其中在便利貼上批註出的潛在風險和法律漏洞,都很細緻,沒有疏漏。

此刻,林舒看著許詩嘉線條優越的側臉,頗有一種養大的豬終於可以出欄的欣慰感。

出差這邊的工作有序進行著,暫時不用擔心,林舒終於有空分心處理下所裡的工作。

為搶這個案子,她出差走得急,很多所裡的工作還沒來得及徹底交接,本擔心大後方一團亂麻,但出乎她的意料,幾個客戶的緊急諮詢,王鐵牛都幫她處理好了。

鐵牛在郵件裡,詳細闡述了客戶的諮詢問題,並把最終的回覆郵件都抄送了林舒,林舒看了眼他給出的法律意見,有理有據,相當縝密考究。

其實林舒甚至沒來得及對團隊進行分工,也沒有指明鐵牛幫助回覆這些緊急諮詢,然而他很主動地攬過了任務。

“林par,今早接到城陽科技電話緊急法律諮詢,他們發現自己一位高管偷了公司的一項設計正偷偷先一步生產,我已經在電話裡教了他們如何保全固定證據。因為事發緊急,來不及先向您請示,所以先斬後奏了,希望您不要介意……”

林舒怎麼會介意呢?

林舒欣慰還來不及。

這必須得誇啊!

什麼都是熟能生巧。

機會總是給準備好的人。

這不有現成的臺詞剛說過嗎?

林舒張口就來,把剛才對許詩嘉的那套話術稍加修改,完美適配!

**

許詩嘉乾的頭暈腦脹,等他終於鑽研完最後一份業務合同,梳理完複雜的購銷情況,他才鬆了一口氣。

像個刑滿釋放的犯罪分子。

不知道自己從來易如反掌的人生怎麼會變得這麼灰暗和苦澀。

他得和林舒說,他真的得離開這裡了。

只是林舒剛走開了。

許詩嘉找了一圈,才在廢棄辦公樓外的空地上找到了林舒,對方正在打電話。

許詩嘉原本不想聽,只是大概因為這廢棄辦公區的訊號不好,林舒用了更大的聲音,對話內容還是一五一十傳入了許詩嘉的耳中——

“鐵牛,沒想到你專業能力這麼過硬,幸好有你幫忙,才讓我能出差之餘沒有後顧之憂。”

林舒的聲音抑揚頓挫,充滿了真摯的感情,那些話猶如無法控制的肺腑之言一樣傾瀉而出。

“你真是一次次給我驚喜,沒想到你這麼有吃苦精神,明明沒有安排給你的工作,但你主動挺身而出,高效保質地完成了。真的非常敬業!我覺得以你的資質,只要多努力,以後一定能上十大傑出青年律師的榜單。”

“以後你就是我們這個團隊的靈魂了!”

……

許詩嘉面無表情地站著,任憑冷風裹挾著空氣裡香辛料的味道無情地吹在他的臉上。

他突然頓悟了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這種話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