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宮人的引薦下,瀛姝認識了柳太醫,她竟也和柳太醫一見如故,非但沒有去為柳太醫求情,反而說服了柳太醫晚上個一年半載再辭職,這件事傳到了皇帝耳中,皇帝都驚奇了,他為了留住柳太醫可不容易,想盡了辦法,最後也只好擺擺帝王的尊威強制挽留,奈何強扭瓜的不甜,司空通也並不是一個動不動就砍人家腦袋的,不講道理的皇帝,瀛姝卻能成功留下柳太醫,雖然也只有短暫的一年半載,可至少是有了餘地。

司空通今日召見了幾個負責查案的皇子,聽了他們各自的進展,沒有發表太多看法,只單獨把南次留了下來,卻並不是為了問案情,司空通瞪著南次,見沒把南次瞪得心慌意亂的,依然老神在在的端坐著,當爹的重重哼一聲:“為了查案,帝休竟然都拜了柳太醫為師學習如何驗屍,就你還一味的在各個房署裡亂轉,轉出滿宮廷風言風語來,要不是帝休先把昭陽殿安撫住了,謝夫人半點不動疑……”

司空通伸手隔空指了好幾指南次:“你跟帝休同年同月同日生,你還長著好幾時辰呢,你自己說說,本事不如人家小女娘,連好學上進都比不上,張嘴就要娶人家作你的媳婦,虧你真好意思開口!我可把話給你說前頭,我是答應了琅沂公的,帝休日後的姻緣我可不能強加干預,我現在看著,帝休對你親近歸親近,但可不像是愛慕之情,你可別說我沒提醒你,你們是青梅竹馬,但正因為年幼時太熟絡了,帝休更易把你視為兄長。且女兒家擇婿,大多都會重視男子的人品、才幹是否可為依靠,萬萬不會如兒時擇玩伴一樣,只在意是否能一起淘氣。

你啊,眼光是好,相中了帝休,她確實可為你的賢內助,可你也得捫心自問,你自己有能力保得妻小平安麼?總不能什麼都依靠帝休,你未來的妻族為你斡旋謀慮吧?你是皇子,要是自己沒有本事,妻族過於強勢反而會讓你受到新君的猜忌,我是你的父親,父親理當庇護子女,可生老病死的規律,世間所有人都逃不過,哪怕我在活著的時候,為了你們殫精竭慮,當魂歸九泉的那天,也只能徹底撒手,禍福安危就只能靠你們自己了。”

“父皇教訓得是,兒子這便也去尋柳太醫。”

南次行了個禮,溜之大吉。

司空通眼睜睜看著南次撒腿不見影,呆若木雞,好半天才重重跺了下腳,扶著頭苦笑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五兒子的確是心悅瀛姝,也並非不受教,還算相當受教了,可為了追求心上人全然不理會老父親說出“魂歸九泉”的話,撒腿就跑連個安慰的字都沒留下是正常合理的嗎?

寺人祈說,太子登基後,將平邑喬夷族,把南次軟禁。

平邑喬固然不本分,攪和進了奪儲之爭,落得夷族的下場是此姓咎由自取,可說到底,連平邑喬都不能算為威脅,更何況連母族都被夷滅後,南次對新君而言就更加不成威脅了。可南次仍然被軟禁,受盡了折磨,司空通不得不懷疑,太子對南次如此的厭恨,是否因為妒嫉心作祟。

他這老父親,是真擔心南次哪怕跟瀛姝的確兩情相悅,在生前就定了兩人的婚事,當被閻王索了命,南次這個心地柔軟,一味只圖悠閒度日,對禍患、危情毫無意識也根本無能應對的兒子,他真能保住他的現世安穩麼?

知悉未來的老父親愁腸百結,在他眼裡“毫無憂患意識”的“傻兒子”此時也的確心無旁騖,南次甚至也不明白瀛姝為何突然對驗屍這門技術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內刑司裡不是沒有由宦官擔任的仵作,也逐一察驗過了被害者的屍體,雖然內刑司名義上是由皇后掌管,但其實這些人也同樣效忠於皇帝,南次不認為內刑司的仵作敢在驗鑑錄上作假,明目張膽的替太子消毀殺人證據。

事實上已經案發多日,掌嫻的屍體都已經送出宮中下葬,柳太醫雖是太醫,卻根本不可能察驗掌嫻的屍身,瀛姝這幾日卻是日日往太醫署跑,恨不得住進太醫署去,她究竟在忙什麼南次已然好奇不已,不過他有個直覺,瀛姝故意交近柳太醫並不是為了惡鬼索命案,因此南次才獨自繼續巡問各個房署的必要工作,現在好了,父皇下了御令,讓他“務必好學”,他總算有他藉口去太醫署“察看”一下瀛姝究竟在忙什麼。

太醫署的主要工作就是負責皇帝及后妃、嬪御的保養、疾治,為方便,太醫署跟內廷西側的門禁只隔一條甬道,南次腳步快,半盞茶不到的功夫,就從乾陽殿到了太醫署,幾個小醫女正在院子裡剝蓮心,看五殿下衝了進來,倒是不曾慌,有一個膽大的還笑吟吟地上前,主動告訴五皇子,王良人在配藥房裡,又主動引路。

配藥房其實不是一間房,而是一排房,真正用來配藥的房間都上著鎖,按規定必需三個以上的醫官同時配藥,互相監督,瀛姝現和柳太醫所在的房間其實並不用作配藥,而是放置廢棄藥草的房間,因此沒有上鎖,門是虛掩著的。

南次一推,門就開了。

雖是白晝,房間裡明燭高照,柳太醫和瀛姝都帶了襻膊,此時都站在一扇敞開的窗戶前,窗戶邊擺著一張高腳長案,兩人轉頭看來,柳太醫“呵呵”一笑,瀛姝乾脆衝南次招了招手。

她手上帶著白布指套,依稀還染著血跡。

南次近前,一看案上……

分明是兩隻被大卸八塊的灰鼠。

南次之所以能認出是兩隻灰鼠,是因為看見了兩個鼠頭。

柳太醫盯著南次看,見這位皇子竟也沒有任何嫌惡的神色,倒是點了點頭,繼續發表他的看法:“若是中毒身亡,如果服食了砒霜、毒葛等物,倒也不必剖開體腹,透過觀察屍身,以及用銀釵皂角水紙封法即能驗證,不過世上還有許多毒物,僅僅依靠普通的辦法極難驗證死因,這就需要剖開體腹,察驗臟腑有無毒病,但凡中毒身亡,無論是急性之毒抑或是慢性之毒,無論是草物之毒抑或蠱蟲之毒,死者的臟器必定會有異變。”

“南次來看,未服毒的灰鼠,和服了毒的灰鼠,臟器的確大有差別。”瀛姝把兩片臟器擺出來給南次瞧。

南次瞧是瞧明白了,但不解瀛姝因何要親自驗證是否毒殺的區別,總不能夠是懷疑惡鬼案的死者真正死因是中毒吧?

他先忍住不問,直到瀛姝終於離開太醫署,南次陪著瀛姝往昭陽殿走時,他才低低問出心中的疑惑。

瀛姝身邊帶著宮人,不過幾個宮人都落後老遠,保持著無法偷聽的距離,這不得不說是映丹的自覺,瀛姝本就信任映丹,現在是更加信任了,因此有映丹在後,瀛姝完全不必擔心有偷聽這種事。

“柳太醫對仵驗頗有研究,可他在宮裡任醫官,根本不可能去發展此一不務正業的興趣,我說我對仵驗感興趣,拜他為師,柳太醫又好為人師,收了我這徒弟他多少才有留下來的趣味。

我原本是尋思著,陛下阿伯如此重視柳太醫,強人所難也要試著把人留下來,我要是能幫就幫一手,可真跟柳太醫接觸後,我確實也對仵驗的事極感興趣,還有許太醫之所以答應再留一段時間,最重要的還是我可以把內刑司的驗鑑錄給他看,雖然屍身是無法剖驗了,但多少還能透過錄檔瞭解案情,彌補一下實踐方面的缺失。

南次,等會兒我要跟你細講,我們雖然看了驗鑑錄,但同樣的文字圖錄,在柳太醫看來根本就是兩樣,我不能說內刑司的人作假,我的感受是,柳太醫雖然不是仵作,可他的參詳比仵作更加詳備。而且我透過這幾日的學習,我也有新的發現。”

甬道兩側都是高聳的磚石牆,隔出的空間哪怕不幽迫,多少也顯得幽迫了,可南次此時看向瀛姝,她的眼睛在幽迫裡顯出特別的明亮,飛揚的眉梢更是綻盛著尤其明媚的光彩,哪怕是在甬道里行走,也全然不覺逼仄單調,南次想起了前生,他剛得自由時,瀛姝來甬道里迎接他,看著孱弱潦倒的他,女子強忍著眼淚,一路上都拉著他的手,多年的幽禁生涯,南次立時就感覺到了人世的溫暖,切實的暖意,提醒著他還活著,而活著是如此的美好。

南次其實真的聽進了他家父皇的提醒,他知道自己的確需要更加強大,否則他無法保護瀛姝,他甚至不能提供給瀛姝更輕鬆愜意的生活,但他還是貪戀的,和瀛姝這樣的前行,彷彿幼年時,他只要看見瀛姝的意氣飛揚,就覺時光愜意,不必奢求更多。

重生以來,他有許多的夢境,夢境裡都是他們十指相扣,夢境裡他們一直歡笑著,他們養的鸚鵡會誦“青青子矜,悠悠我心”,他的夢境裡他們已經遠離宮廷。

瀛姝說,沒有世外桃源。

南次也是相信的,的確沒有世外桃源,他們也舍不下的情仇,拋不下的愛恨,最最關鍵的是,沒有一處無憂境讓他們躲藏,他們必須戰鬥必須爭奪,為的也正是兩人的世外桃源,哪怕是很短暫的時間,他們能夠躲進無憂境裡,只有兩個人的,安然等待生老病死這個既定的命運。

南次無數次的描繪過餘生,他只需要的是,當白髮三千,身邊瀛姝仍在,他們為彼此互挽白髮,陪著他們的,是滿目的芳草鮮花,風聲颯颯,水聲潺潺,共一輪月色,享餘生靜好。

僅只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