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急趕來濱岑閣,其實並不是因為解決一件未逞的兇殺案,他是聽瀛姝稟報,石嬪已經答應暫時放過賀夫人了,途中皇帝其實都在半信半疑,直到此時,他從穿過正堂,看見由四面遊廊圍成的花苑裡,石嬪正往瀛姝的髮髻上簪一朵早開的木芙蓉,瀛姝也把另一朵木芙蓉別在石嬪的衣襟上,隨便還替石嬪攏了攏身上披著的薄氅,他才確信瀛姝是大功告成的。

“這丫頭究竟是怎麼哄的阿蓼?”皇帝陛下是真心好奇。

他問出這話時,瀛姝已經知機的避開了。

“妾可不是聽哄的人。”石嬪倚著憑几,沐著月色,眼睛卻和皇帝的眼睛正對著:“妾自知無法能讓賀夫人立斃於內廷,可有一視為兄長及摯友之人,性命卻受賀夫人威脅,明知不可為,也只好逼迫陛下,是瀛姝獻計,妾才知這回又犯當局者迷的過錯了。”

“阿蓼要早些跟朕說心中的擔憂,也不至於,朕得寄望於另尋說客了。”

“妾什麼都沒同瀛姝說,是她猜到的,因此妾才信任她確有能力化解妾的難題。”石嬪還是逼視著皇帝:“可是陛下,五孃的夭折,皆因賀氏,妾體諒陛下的難處,才願暫時與其斡旋,妾不是原諒了賀氏,陛下也該知道,賀氏手上,可是至少已染兩位公主的鮮血了!當年是喬嬪殺女,可賀氏為何要脅妾為喬嬪作偽證,若非喬嬪拿住了她要命的把柄,她怎至於冒險助喬嬪?”

皇帝不語,嘆了聲氣。

“陛下應當不會饒恕這等毒婦吧?”

“這等毒婦的確罪該萬死。”

石嬪才移開了眼睛:“妾的身體還未康復,不能久陪了,接下來的事,相信瀛姝已經計劃周全了,我信她,無論是出於對她的智計,還是出於對她的品行,陛下也該是相信她的……她大可以只對我說實話,甚至獻計,藉機除掉源萍,源萍死了,她也有的是辦法脫罪,指控皇后才是主謀真兇,她甚至可以說服妾,跟她一起逼著陛下,雖不至於將皇后廢位,但大有可能讓陛下‘勸束’皇后徹底在顯陽殿養病,可她沒有做這樣的事,她甚至沒有這樣的想法。”

司空通知道瀛姝為何“謙讓”,不是因為對皇后的畏懼,更不是因為對皇后的敬重,說到底這內廷之中,真正必須靠他這帝王才能安保者,只有皇后。

“朕何嘗不知,皇后越來越陰狠,是因為朕對她的姑息,而真正權閥出身的妃嬪,謝夫人、鄭夫人就不說了,就連賀氏,也不會將無犯她利益者濫殺殘害,皇后這回的確是……要不是帝休早有提防,百合都已被她先一步滅口了!”

“只有秀葦,因她在此,皇后無法將她滅口,但皇后必然也早安排好了,陛下追察百合及秀葦的底細,線索只會指向昭陽殿和愉音閣。妾雖不解,皇后為何一定要將瀛姝置於死地,不過妾於皇后而言卻無半點威脅,皇后只為害瀛姝,便策劃了這樣一條毒計,連妾也不放過……妾想起這些年來,皇后對妾屢常的噓寒問暖,對於五孃的病情也極其關注,妾從沒想到她菩薩活佛的面貌下,卻是如此一副蛇蠍心腸,真是,不寒而慄,妾最恨的自然還是賀氏,但妾不懼她,妾真正畏懼者實為皇后。”

“阿蓼,今後你宮裡的人,由朕親自挑擇,擔保不會再讓任何人的耳目蟄伏在你左右。”

石嬪見好就收了。

她其實不怕死,也不再奢望還能誕下子女,五娘是她唯一的心肝,不管五娘活著,還是死去,世上無人再能取代五娘,她這條命是長是短,已經不重要了,她怕的只是沒先目睹賀氏死,她怕是她死在前,就無人再時時提醒國君,我們的女兒是被賀氏這毒婦害死的。

——

瀛姝今晚不急睡,她知道皇帝陛下一定還要召見她,說不定會順路把她“捎回”乾元殿,她現正在自己寢室外的廊廡下,興致勃勃的翻看宮女們消閒用的葉子牌,這種葉子牌跟她在宮外玩的不一樣,過去她玩的葉子牌,牌面上繪的人物都曾名載史冊,可剛才源萍幾個玩的葉子牌,繪的卻全是傳說當中的鬼神。

如只有一手一足的光鬼,瀛姝還是首次看見如此具象的被繪出,且還分了男女,男光鬼跟野獸似的,女光鬼卻被繪得極其妖豔,這樣的葉子牌究竟是誰繪出來的呢?

她剛才就問過宮女們,宮女們卻說這葉子牌是花錢從內侍手頭買的。

正看得津津有味,就被中常侍來通知,瀛姝只好重返正堂,行了禮,喚一聲“阿伯”,此時的她看上去倒是極乖巧的,把利爪和尖牙都收藏起來了,溫順如一隻還沒斷奶的狸貓。

“該說話的時候,你怎麼一聲中吭呢?”司空通沒忍住冷哼出聲。

“一下不知說什麼好了。”

皇帝竟也不知說什麼好了,又幹瞪了會兒眼,竟自覺有些心虛起來,沉聲問:“你很埋怨皇后麼?”

“先是劉才人要置我於死地,我信了跟皇后殿下無關,這回,我實在無法說服自己是那兩陰差自作主張了,皇后殿下的確對拿我這條小命興致很大,我不該抱怨,應該引以為榮。”

皇帝被噎得差點沒嗆咳出來,半天才道:“你想讓朕怎麼處治皇后?”

“奴不敢。”

皇帝自稱“朕”,瀛姝就自稱“奴”,她是區區女官的身份,當然不敢置喙皇帝怎麼處治皇后。

皇帝真的無計可施了,擺手妥協:“罷了罷了,不和你這小輩計較,帝休你好好坐著,聽說你在宮裡受了委屈,你阿爹他,居然連把多年前送給我的一幅字畫都開口索要回去了,這是要跟我這兄長斷交啊,你行此大禮,額頭上再帶甲蓋大小的淤青,怕是你阿爹次日就要掛冠請辭了。”

瀛姝本來還說想,她家父親就是空有個官銜,請不請辭又有什麼要緊的,只是這置氣的話說得沒完沒了,想得自己很幼稚,於是長長嘆了口氣:“阿伯是君,我可不敢欺君,我是真不解皇后為何非要跟我過不去,但誰讓她是皇后呢,如果我真被她害死了,阿伯必不會輕饒,但我現在毫髮無傷,阿伯當然也不會追究,我明白的,僅是兩個宮女的供辭遠遠不足已問罪一國之後,哪怕阿伯只是詢問,也會導致太子殿下憂心忡忡。”

被瀛姝綿裡藏針的頂撞時,皇帝心裡不好受,此時聽聞這番“通情達理”的嘆辭,皇帝心裡卻更不好受了,一國之君竟然很是焦躁地搔了搔額頭,才說:“找時機,我也會敲打敲打皇后的。”

“兒以為,這事雖可不深究,卻不能再放縱皇后培養‘陰差’了,這回要不是兒機警,換個智計不足的,可又是幾條人命!”

皇帝習慣性蹙眉。

“其實要說來,阿伯就算問罪於皇后,甚至廢后,可也不能從根本上斷絕內廷的陰私惡行,人之所以願為他人刀匕,無非圖利或者受脅兩個原因,只有真正嚴明宮規,讓所有宮人都明白為圖私利害殺人命必死無疑,而不管受到什麼人的脅迫,都有正規的途徑舉告,無論是舉告抑或出首都不至於被冤害,哪怕對方如尊貴如皇后,只要在犯事前稟明情由,都能受到宮規國律的的庇護,宮人不敢為私害殺人,不懼貴人的威脅恐嚇,方才能夠減少內廷的陰私惡行,杜絕許多隱患。”

“丫頭倒是說得輕鬆。”皇帝苦笑。

“變革應當就從乾元殿開始。”

皇帝挑眉,忍不住伸出手指,隔空戳著瀛姝額頭:“就知道你,是不肯吃虧的性情,好了,先不說別的事,我只問你,你打算怎麼收場?”

“其實就是做場戲給賀夫人看罷了,賀夫人心裡清楚阿伯已經明白了實情,因此才赦免石娘娘,將五公主夭折之事不了了之,但賀夫人不知情的是,阿伯連石娘娘唯一的顧慮現在也知道了,今日這場風波一鬧,賀夫人固然不明底細,但應明白是皇后殿下的陰謀,阿伯仍不追究,石娘娘哪裡甘心呢?

因此,阿伯應當徹底還石娘娘清白,宣告內廷,五公主雖為石娘娘親手所害,但石娘娘是因中毒以至於迷了心性,而投毒的人正是百合、秀葦,至於這兩個宮女受誰指使,沒有審問清楚她們就畏罪自盡了。”

瀛姝只是提了個大概的方略。

“那你可又成為眾矢之的了。”皇帝陛下看著像個初生牛犢一樣,卻機警老謀的小丫頭。

瀛姝笑了,高高翹起唇角:“我不怕為眾矢之的,耙子豎在明處,想要射穿耙子的弓弩手也必須立於明處,可我的敵人們好像都很老謀深算,總想著利用他人,不肯站在眾目睽睽下放箭,而我最擅長的就是躲避暗箭了。”

這話倒不是瀛姝在吹牛皮,比如她遇見田石涉這樣的悍匪,一劍砍下來,她的人頭就沒了,任憑她怎麼的智計超凡,也逃不過一死,可如果敵人不能驅使明匪,總想著全身而退,那就只能動用暗箭,只要她的防護甲足夠堅厚,就不懼暗箭偷襲,而能夠突破她防護甲的人,相信不會太多。

也就那麼一個。

瀛姝可以確定,那個人絕對不是內廷的女人們,那個人具有把暗箭當成明槍運用的膽識,那個人要殺她,先必須說服和她無冤無仇的田石涉跟她同歸於盡,甚至田石涉還務必心甘情願地,用他的一族,父母妻兒的性命做為陪葬!

而虞皇后、賀夫人是什麼樣的對手呢?她們也許心腸足夠陰狠,但手腕卻遠遠不夠強硬,她們的顧慮都太多了,最關鍵的是,她們根本沒有那麼大的人格魅力,足以驅使田石涉這樣的人,為她們出生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