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城的平益裡緊鄰西市,因此這裡多為商戶聚居,大豫的商戶還是受到身份限制的,比如居所不能標示門楣,自然也無法成為世族門閥的座上賓,而平益裡的商戶並無富賈,因此居住的宅院也都不算闊氣豪奢。

但平益裡有處清歡苑,並不屬私人所有,也不知是多少年前了,某任刺史問商戶集資建造,說的是供平民百姓遊玩,可平民百姓哪有這等閒空,於是清歡苑就成了平益裡的商戶女眷們日間遊玩聚會的“公苑”。

此時,就有七、八個女眷在花榭裡坐著閒談,交流著糧米的價錢,也有人聽說了義州已經奪復的訊息,討論著若是此時就往義州購置商鋪,是得益呢,還是會承擔風險。

小商戶家的女眷多數也都是能幹的,她們可不僅僅關心服飾和脂粉,更不會談論琴棋書畫,她們都知道商機的寶貴性,在這樣的亂市,攢下更多的金銀財帛心裡才有底。

花榭外,兩個生得一模一樣的女童正鬥草玩樂,其中一個突然抬頭,瞧見搖搖往這邊走來的婦人,拉了另一個女童一把,也不管摘來的花草散亂在地上,掉頭就往花榭跑去,往一個婦人懷裡撲,仰著小臉:“阿孃,那個杜娘子又來了。”

女眷們互相看看,都抿了唇沒作聲。

杜氏搬來平益裡不久,賃居的居院就緊靠著清歡苑,因此與女眷們都會過面了,先前兩次也還罷了,大家還都覺得杜氏性情爽利,可上回,就因著女童童言無忌的話,招到了杜氏好一番搶白,女童的母親忍不住怨氣,回了半句嘴,連她也被杜氏搶白得啞口無言,女眷們這才領教了杜氏的厲害,多少都起了隔閡。

而今日,杜氏卻像忘了這回事。

她滿面春風,搖曳生姿,一坐下來,開口就說:“外子聽說了義州奪復的事,這是確鑿無疑的,外子跟逸仙邸行的石宗君極其的要好,石宗君打算等朝廷正式往義州派駐了將官,立即就往義州設分號,也願意提攜外子,帶外子一同先往義州集置鋪開店,將來義州是必然要設互市的,哪家先立穩腳跟,哪家就能率先獲益。”

女眷們一聽這話,頓時忘了上次的矛盾,就連那女童的母親都陪著笑臉衝杜氏獻起了殷勤,杜氏倒也沒有冷落她,女童的母親頓時就對杜氏改變了看法——她嘴巴雖厲害,又掐尖要強的,不過倒並不是個心胸狹隘的人,半點不記仇,值得打交道。

花榭裡氣氛正熱烈,忽然又有一人進來。

矮個頭,山羊鬍,獐眉鼠目的一個男人。有好些個瞧見他的女眷就又都抿著嘴,互相看看,她們雖然不是出身貴族,但因為家境寬裕,尋常也都不和貧苦門戶交道,內心十分鄙視那些看上去不體面的人,然而這裡畢竟是公苑,無法阻止貧民、地痞之流進入,更不能將之喝退,如果鬧將起來,反而還會貽笑大方了。

杜氏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轉頭一看……

“啊!趙費氏,怎麼是你?!”矮個男人被嚇得一踉蹌,差點就對女眷們直接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他瞪著眼,把趙費氏看了又看,駭得退後幾步:“趙費氏你不是死了麼?你明明死在了織女塘!你……我卜出你屢犯口舌之爭觸怒了巫靈,你不信我,但你就是沉塘而亡了,不僅沉塘而亡,還為巫靈懲處,毀目拔舌!!!”

杜氏也被嚇得花容失色,趕緊轉過身,背對著男人斥道:“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姓杜不姓費,你莫不是認錯了人?”

“我認錯人?我認錯誰也不能認錯你!你怎麼會姓杜,你分明就住在建康城的南澤裡,你丈夫趙二……建康令不信巫靈之說,懷疑是杜昌夫妻殺害的你,你說你姓杜……”

“杜娘子的夫郎,可不就叫杜昌麼?”女童的母親駭道。

“她丈夫怎麼可能是杜昌,杜昌家的婦人是患眼疾的,眇一目,是她的好友,鄰里誰都不知道杜昌婦的容貌,因為杜昌婦出門必帶幕籬,她是趙費氏,死在建康城織女塘的趙費氏!!!”

——

徐刺史這日午時,正覺昏昏欲睡,但考慮到五皇子還住在公驛裡,且先打了招呼指不定需要他配合公務,就不敢跟往日一樣回後院午休,硬撐著偽裝“案牘勞形”,就有一個吏員入內稟報,說有個什麼叫杜昌的草民,竟要求見他。

徐刺史哪裡耐煩見。

“杜昌說了,他是要煩請使君立即給他開具過所。”

“開具過所的事,怎麼找到了本官衙前?”徐刺史越發不耐煩了。

吏員收了一大筆錢,只好盡人事:“他說他是為王五娘辦事的。”

“哦?”徐刺史才睜開眼,招招手:“讓他進來吧。”

刺史端端正正坐在榻上,打量著冒昧求見他的草民,沒想到竟然這樣相貌堂堂,這儀表氣度,比起門閥中人也是不弱的,徐刺史未免就減了幾分輕視之意,讓杜昌坐下說話,又看杜昌怎麼告座,怎麼卑坐,不由暗暗點頭,哪怕是平民,但學好了跽坐的禮儀,至少還能算為有點見識,雖然得不到貴族的禮遇,至少能贏得幾分耐煩心。

杜昌道:“小民急著返回建康,的確是為了替王女監尋購打製步搖花釵所需寶嵌的急事,若是有所耽擱,恐怕老友就要將寶嵌轉售他人了,小民若按常例申報,至少需要十日……”

緊跟著,杜昌就呈上了有瀛姝親自簽印的定單。

“既是如此,特事特辦嘛。”

徐刺史其實不是不想奉承瀛姝,但他真不敢唐突皇帝陛下身邊的女官,要知道雖然說女官不能算作後宮妃嬪,可西豫時,也多的是女官承寵的先例,再則就算瀛姝不承寵,多半也會是日後的鬼宿妃,他一個外臣,哪裡敢直接去瀛姝面前獻媚?

於是便親力親為的給杜昌辦理好了過所。

杜昌長長舒了口氣,費氏的身份已然被那巫師揭穿了,好在是還未及傳到刺史府,現在過所已開出,只要出了淮南城,隨便往哪個鄉鎮窩藏一段時間,等到能渡去淮北,大不了使錢賃一艘渡船,當然是無法再往義州了,可只要到淮北,就有機會逃去北齊,大豫的法令無法拘束北齊,這也是他們現今唯一的生路。

這雙男女,惶惶有若喪家之犬。

費氏現再也無法得意,坐在顛簸的驢車裡,掩面痛哭,可痛哭也不能舒緩她驚恐的心情,將門推開,衝著趕車的杜昌道:“建康令不是二皇子殿下麼,這麼小的事案,二殿下哪裡會親自察辦,別不是那姓甄的騙子詐我們的吧?”

“管他詐不詐呢,他既然當眾揭穿了你的身份,紙就包不住火了,你先安心吧,就算這事鬧進了刺史府,刺史也會先問王女監求證,王女監的確託我打造花釵,這事是不假的,徐刺史心裡也會有衡量,是他親自給我辦理的過所,他自己也是要擔責的,他應當不會急著緝拿我,而是會同王女監講清緣故,王女監可不會畏懼二皇子,說不定,巴不得二皇子察不明案情呢。

這一來一往的,等二皇子聞訊,誰都無法追蹤我們的行跡了,更想不到,我們根本就沒有遠離淮南城,這就是燈下黑。”

杜昌決定,就往淮南城外十餘里的村郊,這一片用來安置了部份南渡的遺民,這些遺民雖然分得了田宅,卻也僅僅只能維持溫飽,只要給足了錢,就可以暫時寄宿,多半連過所籍證都懶得看。

也的確如此。

這些遺民能在江東分得田宅已經純屬幸運,相比起本土藉民,他們更具生逢亂世的危機意識,國家的法令於他們而言不再具有強硬的約束力,到手的銀錢才能讓他們心中安穩,另則,這些遺民多半大字不識,根本就無法驗看籍證過所。

杜昌卻沒能睡個安穩覺,更不要說安穩地潛藏下來了。

當晚,“夫婦”二人就被逮獲。

是瀛姝擔當的主審:“我直說吧,我與鬼宿君這回來淮南郡,正是奉聖令,要將南澤裡命案調察個水落石出,因此喊冤狡辯的話,你們可以省免了,連甄莧都是我著人帶來的淮南,為的就是證實我的推論,你二人,合謀串通殺害了杜氏,罪證確鑿。”

田郊的秋夜,冷意更加逼人,瀛姝自己都能覺察瞳仁變得冰涼。

“我應當從什麼時候說起呢?”瀛姝看向費氏:“建康城的小市,你與杜娘子巧遇,她暈厥在道旁,你將她送去醫館,那時你的確是好意。”

費氏癱軟在地,羸弱的肩膀瑟瑟發抖,她想起幾年前,看見杜氏暈厥,她下意識伸出手去摻扶,那時的她沒有想到下意識的伸手,竟然會入了魔障。

“杜娘子閃爍其辭,不肯就診,堅持說自己只是受了暑氣,可是卻被細心的申疾醫發現了蹊蹺,但杜娘子仍然很頑固,不可講實情,你將杜娘子送了回家,我想,你們都是女子,杜娘子又感激你對她的救助,在你再三的追問下,她告訴了你實情,她其實不是中暑,是被她的丈夫毆打,因為傷勢太重,才在小市上暈厥的吧?”

費氏將額頭抵在胳膊上,她抬不起頭來,可記憶深處,她當時簡直義憤填膺,她質問杜娘子為何不肯說出真相。

那婦人,只知道哀哭。

她說:丈夫毆打妻子,是妻子的責任。

她說:誰讓我身患惡疾呢?你看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成什麼樣子了?這幾年來,眼瘡不斷,膿水不斷,瘡疤脫了,又長膿瘡,我曾經有一子一女,都是因為眼瘡之症,夭折了,我這樣不祥的人,原該被休棄的,但夫郎他並沒有休棄我,他只是因為心中鬱積,想起了夭折的一雙兒女,才酗酒,酗酒後才對我發洩,我理解他,他並不是惡人。

費氏終於說話了:“女公子明鑑,民婦,民婦當年的確對杜娘子十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