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侯虞槐是虞皇后的親兄長,也是虞欒的堂兄,死者虞鐸,就是虞皇后的叔父,虞皇后自幼就很喜歡這位叔父,因為叔父瀟灑倜儻,很有幾分風流名士的派頭,是長輩中唯一談吐溫雅的,不像得虞皇后已經過世的父親虞鈞總是粗言穢語,而犯事的虞欒,其實遺傳了其父的風範,當然也很得虞皇后看重,不然不會強烈要求他成了東宮屬官。

虞家是寒門,往前數好幾十代人,都沒有一個正式授官的,承恩侯的爵位是因司空通登位後才封賜,可虞家雖然不屬士族大姓,卻也是一地的土豪,擁有自己的田宅,家境還算富裕。

虞皇后其實從沒放棄過努力讓家門躋身士族,對於虞欒這麼個東宮屬臣自然寄予了厚望,誰知道竟鬧出了這麼一件震動朝野的案件來,這對於虞皇后的確是一件五雷轟頂的打擊。

她在顯陽殿團團亂轉一番,司空北辰才姍姍來遲。

太子其實根本不想來顯陽殿,卻又不能不來,他是一國的太子,還沒成為九五之尊,孝悌仁義、禮賢下士是必須的表象,在這幾點上,必須要讓絕大多數士族認可,士族最牴觸的,就是皇位被一個暴戾狠辣的君主佔據,好比那位被寵妃一床被子捂死寵妃還沒得到任何追究的君主,他在生前,就已經成為了士族的眼中釘。

“這件事一定要徹查!”虞皇后聲嘶力竭地怒吼:“叔父他確實風流,常召秦淮伎,的確使堂兄為一個紅倌人贖了身,才傳出了父佔子妾的嫌話,但無非就是風言風語,並沒有做過那些有違人倫的穢事,怎麼可能和堂兄的外室通姦?!這一定是昭陽殿的陰謀,且一定是王瀛姝獻計!”

司空北辰窩著一肚子的火,聽皇后在這節骨眼上,竟然還把矛頭對準陳郡謝,心尖處像被銀針戳了個眼,滿心的鬱火頓時熊熊燃燒起來:“虞欒的兩房侍妾,都被虞鐸強索去了他的房頭,要不然虞欒又何必把這個趙氏安置在外?而且三番五次私約趙氏去別處……”司空北辰都說不出口虞鐸乾的“好事”,兩手握成拳頭,沉沉抵在膝蓋上。

“就算如此,但這件事就不存蹊蹺了麼?你怎麼不細想想,那趙氏是不是被人買通的,是她故意引誘叔父,是她故意誤導堂兄,她為何不告訴堂兄跟她私會的人是叔父,叔父自己為何不出聲,堂兄他要知道那是叔父,怎麼可能刺出一劍?”

司空北辰覺得虞皇后這話說得還有道理。

“這件事,父皇已經交給我全權處理,這當中還多虧瀛姝的建議,母后你一定要記得,哪怕這事案的確因他人的陰謀,但這個人勢必不會是瀛姝。”

虞皇后吭哧吭哧地沉默了。

司空北辰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成功入坑,越發絞盡腦汁要把虞欒徹底“擇清”,的確虞欒比起他的幾個親舅舅來,至少還有幾分儀表,而且虞欒的幾個兒子,也是虞氏滿門中,最有希望獲得風評的人物,司空北辰甚至覺得虞欒都沒有什麼大毛病,向商賈索賄的貴族不知多少,商賈們為了牟利,也一貫不吝給付權貴們“酬資”,虞氏一族雖不能算為權貴,可虞欒畢竟是他東宮的屬臣,司空北辰貴為太子,但他要收買黨徒鞏固實力,需耗的財帛也不是一筆小數目,而這些財帛,有部份多靠虞欒補貼,虞欒所收受的賄賂多是供東宮花耗,這也是得到了司空北辰默許的。

虞鐸一系,還算交遊廣泛,且虞鐸也的確為虞皇后獻力不少,雖然虞鐸是為虞欒親手所殺,但司空北辰也著實想要查明幕後黑手,這樣不僅能保下虞欒繼續為他所用,也能給予敵對一記有力地反擊。

他本應收斂鋒芒,可畢竟經歷過一次勝戰,司空北辰自從重生後,其實已經很難回到當年,他被江東賀、長平鄭兩族攜力相逼時,那種如履薄冰、謹慎示弱的心態了。更何況前生時,明明虞鐸不會死於現在,這件事態的改變讓司空北辰不敢吊以輕心——如果放任不理,誰知道這件事案會不會引發一系列接踵的變故,徹底改變未來人事。

虞欒現被軟禁於東宮,等候處置,那位引發此一事件的“禍水”趙氏自然也軟禁在此,同樣是被軟禁,但兩個人的待遇是截然不同的,趙氏其實已被定罪,死是必死的,作為等死之人,她被緊縛了手足,鎖禁在一間空置的房屋裡,又因為尚有作用,她是不會“畏罪自盡”的,這天因太子殿下要見她,才有兩個僕婦提來一桶水,扒下那身染了穢物的中衣把她“清洗”一番,胡亂給她換了身宮人的乾淨衣裳,將她帶去一間拆卸掉四面紗窗的花榭。

司空北辰隔著一扇畫屏,抬眼看著畫屏那邊,趙氏影影綽綽的身形。

他對這個婦人的容貌沒有半點好奇心。

東宮養著不少伎人,是因對於大豫而言,不管是名士抑或紈絝,大多都有沉迷音律、歌舞的興好,太子欲與之結交,少不得設宴款待,既是設宴款待,那就少不了各類伎人,司空北辰其實也偶爾會應邀前往秦淮裡,不管是紅倌人還是清倌人,他見識過不少,伎人們確實各俱風情,可司空北辰的眼裡,無非都是些紅粉骷髏罷了,一撥撥的老去後銷聲匿跡,一撥撥的青春時聲名鵲起,也就是數載之間,就會被人遺忘。

賤籍出身的女子,根本不可能真俱才情,將這樣的女子視為珍寶,那些男人也真是不知所謂。

有的事情,司空北辰已經知道了,也無需再問。

“趙氏,你說說命案發生那日的情況,孤勸你如實供述,否則,必會再受一場皮肉之苦。”

趙氏大抵也知道自己必死,她受了整整兩日的折磨,此時也無力跪應了,乾脆跽坐著,抬手,將耳鬢的溼發撥去耳後,她的手放在膝蓋上,她看著自己的手指。

“妾的供述,沒有一字虛言,那日妾接到虞公使人遞來的密信,只帶著一個心腹的婢女去和虞公在興安裡置下的宅子私會,正歡好時,虞令丞率人闖入,妾跪在令丞面前,求令丞莫要衝動,先將閒人遣出,可令丞當時盛怒中,不顧妾的阻攔,令丞手中本就執有佩劍……是令丞不問青紅皂白,才釀成慘禍命案。”

“這麼說,你知道……與你通姦者是何身份?!”

“妾自然是知道的,妾雖然只是虞令丞的外妾,但既是被從秦淮裡贖買出來,身契為虞令丞所握有,自知若是失貞於人,所犯的是死罪。要不是虞公相逼,且妾明知虞公是虞令丞之父,以為虞令丞就算知道了也必然會心存顧忌,怎敢委身?妾浮萍之命,草芥之運,實在無法與豪強對抗,只想偷生,至於貞節……世上誰信青樓的一介紅倌人竟能潔身自好?妾也早就不是處子之身了。”

司空北辰緊緊蹙著眉頭,他實在鄙夷這樣的女子:“你說你是被逼,可有何憑據?”

“妾能有什麼憑據?除非讓虞公死而復生,由他親自供述,殿下雖然尊貴,相信也無法讓死去的人再開口說話。妾也斗膽問太子殿下一句話,妾若不是被逼,難道還能強迫虞公明知妾為虞令丞的外妾,竟不惜在外接居,數番與妾私會行那歡好之事?虞公若不是自慚這等不倫之事為僕從目睹,走露了風聲被世人指謫,他何以不在那間居院安排任何僕從?

虞公親口警告妾,要是不委身於他,他必令虞令丞將妾帶回大宅,妾只能為虞公的婢妾,別說到底只能委身了,妾敬酒不飲飲罰酒,永世不要妄想還能呼奴喚婢,他要罰妾日日掃灑浣衣,甚至日日身受笞責。

殿下可是懷疑虞公為何不當醜行暴露時表明身份?那是因為虞公當時……端的是醜態畢露,他畢竟是上了年歲的人,一貫還不知道節制,歡好前必服一種奇藥,那奇藥雖然能讓他盡興,但也會導致他在極度興奮時,唾液長垂、口不能言,虞公所服的藥物還儲有一些在案發的居院,殿下自然可以說這種藥是妾備有,故意嫁害虞公,但妾並沒有這種奇藥,無論受多少皮肉之苦,妾沒做過的事,必是不能認的。”

這個趙氏不懼死!!!

司空北辰越發篤定了趙氏必然為人收買,可據他的察證,這個趙氏是隻有個寡母,母病亡,她那時年紀尚小,根本無錢葬母,於是找了牙行要求賣身,用賣身錢葬母,後來被秦淮裡的一間伎館看中,買了去培養成為紅綰人,還未成名,就被商賈買了去送給虞欒。

趙氏沒有家人,也沒有情郎,雖侍奉過一些歡客,但多為商賈,替她贖籍的商賈也算小心了,為免惹事,專門挑了個沒入權貴子弟眼的紅倌人,那個商賈應該沒有受到他人的唆使。

可這個趙氏,卻鐵了心的要把虞鐸父子置於死地!!!

必然不為求財,因為她沒有親朋好友,捨出性命牟取的錢財無人可以享用,她又何必求財?

不為財,不為權,必然就因仇恨。

但趙氏一心求死,司空北辰已經無法從她口中逼問出實話了。

虞欒頭痛得很,他在東宮,依然享受著高屋軟榻、好吃好喝的待遇,也知道自己多半是死不成的,但很有可能被罷職,而且如果被坐實了弒父的罪名,必然會影響到兒子們爭取風評,他們這一系若為士族所鄙惡,別說兒子了,哪怕是孫子,都休想再入仕為官了!

於是高屋軟榻睡不穩,山珍海味吃不下,偏頭疼的症狀深深困惑著虞欒,聽傳太子駕到,趕緊就跑去跪在了廊簷下。

態度如此謙恭,卻也沒有讓司空北辰露出毫釐好臉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