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和園不是誰都可以出入的,但高平公主自然還有入內遊玩的資格,鄭蓮子作為隨從,也不至於受到阻攔,可神元殿君最近老煩這位鄭良人了,一看見她,竟拉著瀛姝就想避開:“眼瞅著等太子大婚後,鄭良人也該進紫微府了,我都讓出太子妃位,日後跟她不可能再任何交集,這幾天她沒別的事幹,老對我指手畫腳,非要我熱情對待大公主,講這樣一來,就是直接打鄭夫人、賀夫人的臉,我現在對這些事避之唯恐不及,她就跟我爭論,一看見她,我就頭痛。”

但自然也是避不開的,高平公主亮開嗓門喊起來:“殿君和阿姝果然在這裡!”

瀛姝只好站住,衝公主行禮問安,高平笑著拉她的手:“我總想去找你說話,但實在不敢去乾陽殿,剛才去神元殿,聽說殿君一個人不帶外出了,阿蓮就說殿君一準召見了阿姝你,沒有讓備羊車,又一定是在神元殿附近,我們就來御和園碰碰運氣,誰知阿蓮竟然料中了。”

瀛姝低著頭,沉默。

神元殿君一時沒改掉快言快語,脫口而出:“神元殿築於高臺上,人在高處,一眼就能瞧見御和園裡的景緻,這還需要料中。”

“殿君說得也沒錯,妾的確看見殿君和王女監進了御和園,但公主那樣說,是客氣和委婉,才是應酬之道呢,殿君還是不諳練。”鄭蓮子的嗓門不高,聽上去輕脆悅耳,但那僅只嗓音,她的話可不悅耳:“有一件趣事,若不是公主剛提起羊車,妾都沒想起來,有回殿君讓備車,妾問得殿君並非是去顯陽殿、乾陽殿,只是一時興起,要往瓊華苑去賞桂花,妾便交代備羊車,殿君大覺驚訝,以為羊車是山野百姓乘坐的那種羊車,說沒想到宮裡竟然也用羊車。

妾才教導殿君,此羊車非彼車,宮裡的羊車是指裝飾精美的,由寺人手挽的步輦,那些寺人也被稱為羊車小史,殿君才恍然大悟宮裡的羊車不是羊力車。”

“怎麼宮外,還真有用羊拉的車麼?”高平公主像沒聽明白鄭蓮子毫不客氣和委婉的諷刺。

“這……妾也是沒見過的,只知道我們稱的羊車,都是指善飾吉祥的步輦。”

瀛姝懶得“配合”鄭蓮子的無聊遊戲,安安靜靜當一個擺設。

神元殿君本就厭煩鄭蓮子,連帶著對高平公主也不冷不熱,兼之她雖然聽了瀛姝的勸諫,不再執著太子妃、皇后的名位,可對於未來應當如何還是迷惘的,心中多少有些悒鬱之氣,被兩人一明一暗地擠兌,火氣就直躥,冷笑道:“鄭良人起初說羊車,我的確不知道是指的何物,可後來我問了問尚宮凌,才曉得羊車也不僅指步輦的,輦輿裝飾精美是不錯,但除了手挽車這種形式外,羊車也可以搭配馬力或牛力。

甚至羊車做為陪葬物品時,也會以羊套車葬之,因為羊為善吉,古禮認為王公、貴族有真正的羊車隨葬,魂靈能昇天穹。

再有西豫時,宮裡也的確有羊車,西豫武帝妃嬪眾多,不知應當寵幸誰,乾脆便乘車羊,車羊停在哪個妃嬪的殿門前,就寵幸誰,導致不少妃嬪為了爭寵,以竹葉、鹽汁為引帝車,羊車望幸的典故就是因此而來,如果此羊車是鄭良人所說的步輦,那就是寺人挽車,妃嬪為何用竹葉、鹽汁為引?

鄭良人也是不知究裡,以為皇宮貴族從來鄙乘羊力車,我今日糾正了鄭良人的見識,你可得記好了,省得日後再鬧笑話。”

瀛姝微笑,殿君現在的口才很可以了。

“殿君是在妄議武帝?”鄭蓮子這下連嗓音都變得不好聽了。

“這是史書上的記載的實錄,我怎麼成妄議了?”

“尚宮凌不過是區區女官,殿君卻信她胡謅的話為史實?”

“我勸鄭良人若有空閒,還是讀讀史錄吧,你可知道為何建康宮裡禁止羊力車了?並非是因用羊拉車一定比用馬拉車用牛拉車貧賤,只是羊車望幸的典故太荒唐,今上為了禁絕內廷有違禮法的淫嬉之風,才頒下禁令,乾陽殿的女官們都知道的史實,鄭良人卻不知,不知就不知吧,還以無知為傲,你應當明白了吧,為何你那些所謂的應酬之道我盡都當作耳邊風。”

眼看著鄭蓮子臉都黑了,瀛姝才道:“請殿君寬恕,奴若再耽延,便將誤了乾陽殿的值事了。”

“我也乏了,一同吧。”神元殿君不再搭理鄭蓮子。

御和園外,瀛姝禮辭而去,她步伐略有些沉重,淑妃劉氏看似奉皇后令,打算破壞賀夫人、鄭夫人為她們各自的兒子爭相求娶神元殿君的計劃,雖然說劉氏所出的六皇子司空月燕整整比殿君小了十歲,看似婚配非良,但莫說古史了,便是西豫時,都有皇后比皇帝年長十餘歲的先例,從禮法而論,殿君成為六皇子妃並不違謬。

可要是劉氏真有這樣的打算,鄭蓮子怎會屢次故意挑釁殿君,讓眾人皆知殿君與“皇后黨”不和?

鄭蓮子是自作主張?瀛姝搖了搖頭,如果殿君還有可能為太子妃,鄭蓮子心中不服尚有可能,但太子妃位已定,鄭蓮子也勢必會入東宮,她為何還要挑釁?她一定是聽從了劉氏抑或皇后的授意。

皇后如果知道陛下的心思,就知道司空氏與軒氏絕對不會聯姻,如果是這樣,皇后又何必讓劉氏與賀、鄭兩位夫人打擂臺?難道是劉氏自作主張?

瀛姝竟梳理不通頭緒,但她肯定一點,這件事態不正常,事出反常必有妖。

皇帝正在籌劃秋狩一事。

於大豫而言,秋狩一般是為秋祭的慶典活動之一,既為之一,那便是可行可不行,西豫後期連年內亂,有時連秋祭都顧不上,何況秋狩了,而激生內亂的重要原因,就是君王昏庸,才讓諸侯王們在各大門閥的唆使下,覺得大有奪得帝位的機運,因此往往是內亂越盛,皇帝就越是荒淫無道,比如西豫那個亡國之君,別說主持秋狩大典了,他甚至連馬都不會騎,只會騎在妃嬪背上拿著把木劍跟宦官們“拼殺”,且對這樣的遊戲樂此不疲,以至於最受寵幸的妃嬪竟然是個體魄強健的崑崙奴——唯有體魄強健,才能馱著皇帝健步如飛,將一群宦官系在髮髻上的狗血囊戳破,造成“血濺三尺”的“盛況”。

東豫復立,不能年年由君帝親行秋狩大典則是受到了客觀條件的限制,因為皇家的狩典必須要先建圍場,但要建成可以舉行狩典的圍場勢必勞民傷財,司空通還是在五年前,才劃定了建康城外歷陽郡的山野為圍場,但並沒有大造宮殿樓閣,又因為國事繁重,內憂外患,司空通也不可能年年離京,去圍場主持秋狩,多是讓太子主持,由禁軍及門閥私軍圍狩得些獵物,獻為秋祭牲牢以應祭禮而已,去年秋狩,因為正與北趙開戰,乾脆取消,只是取消了典禮,當然秋祭所用的牲牢還是獵足了。

而今年,畢竟與北趙一戰獲得大捷,這年的秋祭勢必不同尋常,司空通才動了親自主持秋狩大典的心思,而且篤意在秋祭大典上舉行犒軍大禮,一國之君要離京前往圍場,這可不是件小事,文武百官,整個朝堂都要追隨,京城也當然要留人督防,大小事務都不能只靠一拍腦子決定,司空通這個皇帝務必要做出妥善的安排。

可皇帝陛下,依然沒有疏忽瀛姝去見神元殿君這件小事情。

瀛姝也趁機就講了鄭蓮子的蹊蹺舉動。

“太子應該告訴了皇后,皇后按理來說,應當不會過於在意神元殿君了,但為了瓦解賀、鄭兩族的同盟,才交代淑妃去走了一著疑棋,至於鄭氏女嘛,很多事情她沒必要盡知,讓鄭、賀二族認定她愚蠢無知,才讓皇后的打算落空,於是忽略了後族,才能合理造成蚌鶴相爭的局面。”

皇帝陛下竟是如此說了,瀛姝只好摁下心中的疑問,她想起了另一件疑問:“阿伯問過心宿君沒有啊,他為何送我一把匕首?我和心宿君又沒什麼交情,沒個說法,他的中秋禮我可不敢收。”

“我早忘了這件事,也罷了,等下四郎就會來,等他來了,你們兩個當面說清楚。”

瀛姝:……

明明是心月狐行事莫名其妙,她有什麼好說清楚的?她就是說不清楚,才想讓心月狐說清楚。

“我怎麼覺得,你對四郎似乎很提防啊?”司空通斜了一眼瀛姝。

“心宿君現在可越發炙手可熱了,而且兒還知道,梁四娘雖表面上聲稱移情太子,暗下里卻連心宿君府上的一個奴婢都不放過,居然買通了秦淮裡的紅倌人,要嫁禍那奴婢,還差點又牽連上了我的四姐……阿伯,心宿君追殺那北齊細作,這事兒機緣巧合,也參與了,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兒連覺都睡不安穩,實在不能不慎重。”

“神元殿君說四郎具大能,你呢,你怎麼看的?”

“心宿君是否大能,兒難以判定,但阿伯十分器重心宿君是毋庸置疑的。”

“你難道就沒想過,四郎出征時,還不忘特意遣人送你中秋禮,對你這樣與眾不同,是因為傾慕之情麼?”

瀛姝張口結舌。

哪怕是前生,她對心月狐產生了極其微妙的情愫,她都不去設想心月狐對她也有“非份之想”——那個人,至多隻是對她打消了成見,且在當時,他們只能攜手合作才能鞏固皇權,最大程度上避免內亂動搖國本,他們之間短暫的親近感,都是基於大局大勢,她真是何德何能啊,可以收穫司空月狐的一顆芳心?

“阿伯會送心上人一把匕首麼?”瀛姝問。

司空通咳了一聲:“口無遮攔,你真是越發膽大了!”

“兒實在……被阿伯那一問,問得無言以對了,兒收到那把匕首,一直以為是心宿君對兒的警告,如果兒膽敢興風作浪,那把匕首正好用來自我了斷。”

本來就是嘛,哪有人對待心愛的人,用這種兇器當成定情信物的?陛下阿伯怎麼會有這樣的奇思妙想?瀛姝十分懷疑……虞皇后是不是匕首收得多了才會變得如此疑三惑四,別說虞皇后了,世上哪個女子收到匕首、三盡白綾、一杯鴆酒此類的“禮物”,還會欣喜若狂,認定自己受到了另眼相看,被“送禮”之人深深愛慕著!!!